董小宛慢慢靜下心來,也有點後悔:怎麽就被潑婦敗了興致呢。陳大娘還在旁邊苦勸:“乖女,聽娘的話,今天還是得去,到了那裏有你柳姐姐撐腰呢,就算天塌下來我們也頂它個洞。人得罪啦可以重歸於好,機會錯過了就再也不來啦。


    乖女,聽話。“其實董小宛也下了決心去闖闖。於是又重新對鏡梳妝,看見自己的臉,她又恢復了信心。她抱著古琴走出院門時,惜惜悄悄送她一把小剪刀,並在她耳邊輕輕說:”如果有臭男人欺負你,你就用這個刺他的眼睛。“


    董小宛走出門,又猶豫起來。因為天已經黑盡了,顯然已經誤了柳姐姐的約會。她走到街角便站住了。去或不去?這兩個念頭在她腦中像兩隻戲水的鳥,一會兒冒一下頭。最後她想:不去也罷。便轉身往回走。站在門前看著她的陳大娘和大腳單媽,忙不約而同地像趕雞入窩似的口中焦急地喊道:“乖女,快去。乖女,快去。”小宛臉上笑吟吟心裏卻酸酸地走過她倆身邊,徑直回到自己的房中。


    白天的歡樂沒能在夜晚延續,夜晚的痛苦卻繼續向白天延伸。董小宛不能原諒自己莫名的膽怯,天亮了,她依舊蒙著頭不願起床。


    陳大娘在院子中走來走去,不知道該做些什麽。這時有人叩奇$%^書*(網!&*$收集整理門,惜惜跑去開門,進來的正是柳如是,她滿臉疲憊,顯然宿醉未醒。


    “我的好妹妹,昨晚咋失約呢?”


    陳大娘忙一把將她扯住。董小宛聽得柳如是聲音,欠起身,從窗戶裏望出去,隻見娘和柳如是在院門邊嘰嘰咕咕地說話。柳如是聽得直搖頭。但見她將大腿一拍,對娘說了幾句,轉身就走。院門外隻聽見繡羅衣一閃,柳如是就消失了。


    小宛隻見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待會兒再來。”


    董小宛緩緩穿了衣服,洗了臉。在院子裏坐下,那把竹椅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惜惜給她端來一籃暗紫色的葡萄。她懶洋洋地吃了起來。葡萄皮在她腳邊撒了一地。


    柳如是再次急沖沖闖進來,她懷中抱著一個麂皮箱。口中嚷嚷道:“都怪我,都怪我,沒想到這一層,好妹妹快來試廣東這件衣服。”她徑直奔到董小宛麵前,伸手將桌上的竹籃以及剩下的幾串葡萄一抹,全掃到地上,然後將麂皮箱朝桌上一放,“好妹妹,自己看看。”


    小宛見她行事如此性急,不便怠慢。伸手扭開麂皮箱,裏麵是一套華美的紅色蘿衫。柳如是道:“這是有名的‘雙重心字蘿衣’。”


    待惜惜幫小宛在房間裏換上這套蘿衫從房間中走出來時,柳如是興奮得拍掌稱奇。董小宛也掩不住臉上的喜色,樂得抱住柳姐姐撒起嬌來。柳如是順勢在她嬌嫩的臉龐上親了個夠。


    柳如是講了昨夜畫舫熱鬧,說是舊院的杜嬌娥和桃葉渡口趙十二娘爭風吃醋,光著身子在大艙中扭打起來,真不要臉。柳如是的夫君錢牧齋大人喝醉了酒差點掉進秦淮河呢。柳如是說得最多的還是狀元郎如何如何英俊等等。董小宛隻是默默地聽,她心裏想的隻是今夜我一定勝過所有女人。


    柳如是接連打了幾個哈欠之後,便告辭。臨行時再三叮嚀董小宛今夜一定不要缺席。她根本就沒料到董小宛當天下午就憑藉自己的出眾天資而登上了畫舫。


    一場小雨從早晨下到中午。雨點打在篷布上的聲音給一夜宿醉未醒的畫舫上的男女憑添了一層睡意。睏倦、甜美、酒氣和香美的糕點殘渣充塞著艙廳。順著秦淮河從上遊吹來的河風,吹翻了燭台上的紅燭,一滴燭淚飛濺出去,剛好濺到一個俊俏男人的臉上。他抽了一下身子,醒了,伸手抹去微燙的蠟。他欠起身茫然地瞧著蜷縮在身邊的一個歌妓。他想不起她是誰。寇白門?卞玉京?或者隨便一個叫菊花的什麽風塵女人。反正在這淫樂之地他不在乎吻著的是誰。


    他緩緩地將手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他發現自己正站在船頭上。小雨已經停了,河風濕潤而清涼,把炎熱的感覺吹得暫時遠去了。兩個侍女站在旁邊,一個端了一盆熱水,另一個捧著一個黑漆托盤,盤中裝著摺疊整齊的兩條雪白麵巾。


    兩人見他轉身,齊聲道:“請狀元郎淨麵。”他從衣袖中抖出一雙白淨的手,就著木盆洗了臉。一個侍女端著水和濕麵巾走了,另一個則留下來幫他整理略有些皺的青衫。他瞧著麵前這張紅撲撲的臉,禁不住伸手在那臉蛋上擰了一下。侍女羞得直立在他麵前,低下頭看著腳尖,雙手扯著衣角。向迎天樂得哈哈大笑,說聲:“去吧。”侍女慌忙退下。


    艙裏太亂,向迎天不想進去,獨自站在船頭。看著江南一帶歌舞昇平的景象,心裏感慨。這裏的確是人間天堂,這裏的百姓似乎不知道大明江山已經搖搖欲墜。李自成、張獻忠已在關中一帶漸成大勢,而努爾哈赤的鐵騎已經幾度兵臨京城,難道真的要胡馬窺江之後,這些人才會感覺戰火的緊迫?大明江山啊……這次江南之行本是為催糧征餉而來,卻陷入紅顏的包圍圈,如何了得?他轉而又想:“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上下腐敗豈我獨力能挽濁浪乎?昨夜的昏暗雲雨又湧上心頭,如此銷魂之地非凡夫所能抗拒呀!


    一絲琴聲鑽進他的耳膜。他不想聽。但琴聲依舊固執地朝他的耳朵裏鑽,而且擾亂了他的思緒,似乎那琴聲正順著耳朵朝下鑽去,要安撫他那顆有點燥熱的心。他漸漸被吸引了,聽出是一曲《胡茄》。這首曲子非一般人所能彈奏,相傳為漢末蔡文姬譜就,曾感動具有帝王野心的曹操。向迎天不禁驚奇。這位新科狀元本來就有掃平宇宙的抱負,內心視曹操為偶像。此刻聽到《胡茄》自然深受感動了,忍不住朝琴聲飄來的方向望去。這一望非同小可!


    隻見離大船五六丈遠的岸邊有一架伸入水中的竹棧,一位紅衣少女正俯身古琴之上彈得如癡如醉,她身後聚集的看熱鬧的人,大約有七八十人之多。其中有老人、雜耍藝人,有擔著擔子的小賣商販,有搖摺扇的書生,有粗陋的轎夫,有光著膀子的兒童,這些人都像被吸在磁石上似的,居然毫不嘈雜,因而琴聲更加清純。向迎天也被少女的美貌打動了心,也看得癡,甚至忘了琴聲。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秦淮河上,岸上的圍觀者發出一陣嘈雜的叫好聲,向迎天才仿佛從夢中醒來一般。


    這時,那紅衣少女抬起頭來,雙眼望著向迎天,目光哀怨而動人。向迎天從那雙明亮的眸子中看到對自己的請求,心裏已經明白了幾分:顯然這是個欲在畫舫中爭寵的女子。他正待發話,一位侍女端來一壺酒請他享用,他伸手端起一杯酒時,琴聲又起。這次琴聲則柔曼如霧,仿佛滿天都有柔情在飄飛。那紅衣少女亮開嗓子唱道: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


    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


    結妾獨守誌,結君早歸意。


    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


    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


    一曲唱罷,向迎天聽得那字正腔圓的優美歌喉,早已情不自禁,他高聲叫了一聲:“好!”並將手中的鍍金酒樽朝空中一擲。金樽在空中飛了一個弧線,紮入水中。岸邊幾個看熱鬧的兒童尖叫幾聲一起朝水裏紮下猛子,都想撈那個金樽去換碎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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