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如千金的一諾,終於有了,“好的,算我一份。”孫祥太說:“事情可以做,也應該做。”


    “孫老大,”劉不才到這時候才開口表明態度,“這件應該做的事,做得決不會錯!幾時到上海,跟大器碰碰頭。孫老大,這件事做好了,將來你們幫裏,就算你是頂幾尖兒的人物了。”


    “但願如此。”孫樣太也要說明他的看法,“照規矩說,清幫骨子裏是要反清復明;不過做事也要睜眼睛看一看,動腦筋想一想。反清復明四個字一定要聯在一起講,長毛雖說跟洪幫山頭有關係,他們的所作所為,哪裏有一點恢復大明江山的味道?說實話,恢復大明江山是假,為老百姓是真。我就是為了這個,不贊成長毛,比較起來,還是清朝的皇帝好。”


    孫祥太有此想法,劉不才倒不免驚奇:看他像個草莽英豪,不道還有一番為國為民的大道理,倒要聽聽他的。


    於是他問:“孫老大,你行的路多,見的事廣,倒說說看,比較之下,高在何處,矮在哪裏?”


    “這一層說來話長,我們在漕船上的人最清楚。明朝末年,不管軍餉也好,宮裏頭的胭脂花粉也好,統通都堆在種田人頭上,隻要一遇刀兵水旱就‘加派’;結果弄到種田的有田不敢種,情願到外路地方討飯。所以田地的田字,有兩句話,叫做‘昔為富之基,今為累字頭’。照老輩講起來,明朝的皇帝,混帳的多;到了末年的腐敗,不亡是沒有天理了。”


    這番話更令人悚然動容,劉不才對明朝末年的情形,不大清楚,隻是聽他的語氣如此有決斷、有把握,便不知不覺地聽從了。


    “這一點,說起來就是清朝的皇帝好了。不說別樣,光說一條亂糟糟的運河,能夠把它修好;從杭州到北通州,一路暢通無阻,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接下來,孫祥太便大談康熙年間,皇帝如何教靳輔興於成龍治河的故事。然後提到“永不加賦”的詔令。


    “這也是清朝皇帝了不起的地方,從康熙到現在,永不加賦,沒有哪個皇帝敢違背家法;所以種田人的日子,說起來還是好過的。”


    “那倒也不見得。”小張說道,“遇到貪官,照樣颳得‘天高三尺地無皮’。”


    “那是一時的,有貪官也有清官。如果聖旨說要加派,清官亦沒有辦法。”說到此處,孫樣太覺得話該收束了,便下了個結論:“總而言之,哪個做皇帝都要納糧。隻看這個皇帝是不是真為百姓?真為百姓,心甘情願納糧;不然隨便他說得天花亂墜,大家表麵聽聽他的,心裏有數,到了辰光,對你不起,皇帝請你不要做!現在長毛就快到這步田地,他們越垮得快越好。”


    “老孫,”小張異常滿意他的態度;但因為如此,反倒似有些不信以為真,不知本覺地脫口問道:“你這話是真的?”


    這句話在孫祥太覺得很嚴重,臉色都有些變了;一言不發,斟滿了一杯酒,然後取出一把“解手刀”,伸出左手小指,用刀尖一刺一擠,瀝了幾滴在酒裏。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後一頁前一頁回目錄10、義結同心這一下使得小張亦悚然動容,心裏非常懊悔,覺得自己出言無狀,怕孫祥太存下芥蒂,大不相宜。卻也無可解釋,不免發窘。


    但劉不才卻很了解孫祥太的用意,瀝血不僅是他本人自明心跡,同時亦要求小張與他起個血誓——孫祥太心裏的話都抖露出來了,如果小張無意間泄露給長毛,他的身家性命不保;所以他這樣做,是很聰明的辦法,至少可以提醒小張,時時警覺,格外慎重。


    於是他亦一言不發,拿起刀來,如法炮製;小張當然亦是照做不誤。


    “劉三爺,”孫祥太說,“請你領頭。”


    這是主盟,責任甚重。劉不才不免有些躊躇,如說當仁不讓,未免自大;倘或請小張主持,又怕他們當自己有意推託。幸好,就在他這微感為難之際,小張有了很誠懇的表示。


    “老劉,應該請你領頭;其實是請朱大器領頭,你做他的代表。自今以後,大家協力同心;不準有爬灰倒籠那些狗反倒灶的事,不然,天打雷劈。”


    誓詞都已經說出來了,劉不才就無須再謙虛,他便答一聲:“恭敬不如從命。我就代表舍親起誓。”他拿筷子將血酒攪勻了,分成三小杯,然後用低沉的聲響說道:“自今以後,大家協力同心,接應官軍,一不準爬灰倒籠;二不準吃裏扒外;三不準胡言亂語;四不準爭權奪利。哪個違反血誓,天打雷劈,不得善終。願意真心立誓,始終不改的,吃這杯血酒。”說完,他先取了一杯,一飲而盡。


    孫祥太和小張,不約而同地也幹了酒,彼此照一照,臉上都是極其肅穆的神色。


    “我倒有個主意。”小張左右而視。很謹慎地說:“不如我們三個拜個把子。”


    已經飲血為盟,進而結成異姓手足,又有何不可?不過孫祥太還不知道劉不才的性情;不敢冒昧,所以答說:“這在我是求之不得。隻怕高攀不上。”


    “笑話,”劉不才立即接口,“孫大哥說這話就見外了。”


    稱呼都已改過了,還說什麽?於是先口頭敘齒,一望而知,孫祥太老大,劉不才老二,小張老麽。一時大哥、二弟的叫得很親熱。劉不才是好熱鬧的性格,而且經此一來,朱大器委託的事,更是敲釘轉腳,萬無一失,心裏分外高興;隨即將阿招喚了進來,吩咐她重新收拾台麵,加菜燙酒,預備作個長夜之飲。


    “阿招,”劉不才特為引見,“這是大爺,這是三爺;真正一家人了。”


    阿招死腦筋,一時轉不過彎來,隻是傻嘻嘻地笑著,孫祥太卻是在江湖過節上很周到,自覺在阿招麵前,仿佛是“大伯子”的身份,得要給份見麵禮,因而從表鏈上解下一個金錢,遞了過去,說。“來,來!你留著玩!”


    “這不好意思。”阿招看著劉不才說:“無緣無故,孫大爺給我這個。”


    “大爺給你,你就拿著。”劉不才又說:“怎麽叫無緣無故?大爺是我結拜弟兄。”


    “啊,”阿招這下算明白了,“你們是桃園三結義啊!”


    她這一嚷,前麵也曉得了,阿狗嫂領著幾個麵黃肌瘦的“雌頭”都來道喜。三個人少不得還要發賞,每人一塊銀洋,皆大歡喜。


    大劫之後,又是急景凋年,有這樣熱鬧歡笑的場麵也很難得。所以三個人的興致都很好,豪飲快談,午夜不倦。


    關係不同,談得自然深了;各人自敘經歷家世以外,還有許多心裏想問的話,本來不好意思問的,這時也無所顧忌了。


    小張耿耿於懷的疑團,就是李小毛的下落;雖然結果可想而知,但不曾明明白白問個確實,總覺得放心不下,所以這時借酒蓋臉,便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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