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們姓李。”藹如很大方地應對,“貴姓?”


    “敝姓張。”


    “他是長元吳會館的張司事。”馬地保的態度和聲音很冷,也很不客氣,“洪三爺不在會館。”


    洪鈞不在會館這件事很普通,無非一時不得見麵,微感失望而已。可是照馬地保的神態,以及先說“在家”,又說“不在”這前後不符的情形看,這句話就不能等閑視之了!


    藹如竭力保持著平靜,問一句:“喔,到哪裏去了?是在衙門裏?”


    “不是!”張司事答說,“大概還在保定。”


    就這一句話,使得藹如疑雲大起。轉眼看她母親,臉色亦很不自然。不過藹如仍很沉著,捉住張司事話中的毛病問道:“怎麽說是‘大概’?”


    張司事是有意不確指洪鈞的蹤跡,料到藹如會問,早就想好了話回答:“洪狀元在李大人那裏作客,賓主投緣得很;李大人新近調了湖廣總督,也許邀他到武昌去了。是不是還在保定,不大清楚。”


    話越說越玄了!藹如開始捉摸到馬地保何以有此臉色的緣故。而心亂如麻,有句話差一點奪口而出:真不該冒昧到京裏來的!


    一直不曾開口的李婆婆,此時倒顯得很老練,問了一句很要緊的話:“那麽我們娘兒倆呢?怎麽辦?”


    “有我,有我!”張司事立即接口,“既然是洪狀元的熟人,我應該照應。會館裏不便住女眷;有我們同鄉眷屬進京,多暫時借住水月庵,離這裏不算太遠。”


    這番話在李婆婆母女略得安慰。上了車,由張司事跨轅親自指點路程。自宣武門大街一直往南,到了有名的刑人之地的菜市口,向西折往廣安門大街,走不多遠,再往南折,進了一條極寬的巷子,就是水月庵的所在地。


    這條胡同名為爛麵胡同,又名懶眠胡同。與它東麵平行的,嚴嵩的聽雨樓舊址的北半截胡同,同為有清以來,名流迭出之地。進胡同數十步,有兩條東西向的小胡同,東麵的叫紅羅廠;西麵的叫九間房。九間房以南,就是水月庵。


    下得車來,敲開了門,有個中年尼姑出來應接。顯然的,這個為張司事喚做“妙淨師太”的尼姑,與他極熟。三言兩語,不費什麽事,便將安頓李婆婆母女的事說妥了,撥出東院的兩間客房,供她們居住。


    “張老爺,”藹如指著馬地保和阿培說:“他們兩位呢?這裏總不能住囉?”


    “那隻好住店。”張司事回頭問道:“上次你不是住北小市的佟家老鋪嗎?”


    馬地保一肚子的氣,沒有理他,隻對藹如說道:“北小市在哈德門外,還要往東,走到這裏,得要半天的功夫。”


    哈德門就是崇文門。左崇文、右宣武,一東一西,相距甚遠,是藹如知道的。聽他的口氣,是不願住北小市的佟家老鋪;但既屬尼庵,自不能容留男客。藹如倒有些為難了。


    誰知阿培很機伶,“剛才下車我看到了,往南不遠,就是濟南會館。”他說,“能不能住在那裏?”


    聽這一說,馬地保精神一振,“都是山東老鄉,應該能住。”他提高了聲音又說:“再說,不看僧麵看佛麵。打一打新科狀元、山東女婿的旗號,濟南會館也不能不行個方便。走,”他拉一拉阿培,“你領我到濟南會館,先打好了交道再來。”


    說完,連跟張司事招呼也不打,就跟阿培走了。這種對張司事不滿之意溢於言表的態度,讓藹如看在眼裏,越發不安。但眼前卻還不能也不宜開罪張司事,所以她歉反地說道:“多謝張老爺費心。不然,我們母女人地生疏,帶來的人又不得力,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是的,多虧張老爺。”李婆婆接口說了這一句,略停一下又問:“不知道張老爺可知道洪三爺跟我女兒的事?”


    一談到此,藹如便想避開。一麵走,一麵找個藉口,“阿翠,”她說,“你把帶來的銅銚子找出來,跟庵裏去要壺開水。”


    語聲未終,腳步近門,卻聽她母親在身後說道:“你別走!這沒有什麽好害羞的。咱們趁早把話跟張老爺說明白!”


    這句話提醒了藹如,事情看來有麻煩,自己不可先示弱。不過,到底還不好意思老著臉皮談她與洪鈞的婚約,隻輕輕地答應一聲,轉過身來,垂首站在那裏。


    “張老爺,”李婆婆指著藹如說:“洪三爺是兩房兼桃,還可以明媒正娶,娶一房家小。有他親筆寫的庚帖,也有親筆寫給我女兒的信;還承洪三爺尊敬我一聲‘嶽母’。這些東西,張老爺要不要看一看?”


    “不必,不必!”張司事微顯不安,“我知道,我知道!”


    “張老爺知道就再好都沒有了。如今我們母女,舉目無親,多承張老爺照應,說不得隻好賴上你老了。張老爺,我們家姑爺,到底在哪裏?務必請你打聽明白,派專人送個信去,就說我們母女來投奔。”接著便大聲喊道:“阿翠,你看我的手巾包在哪裏?替我拿來。”


    手巾包就在阿翠身上,裏麵包著幾張銀票,李婆婆撿了一張二十兩的送張司事,說是派專人去通知洪鈞的費用。


    張司事心想,倘或辭謝不收,說不定就難以脫身,因而接了下來,“好的!”他說,“我盡力去辦。如果到保定送個信,二十兩銀子用不了,將來再算。”說完,告辭而去。


    等他走後不久,馬地保去而復回。借住濟南會館,已經交涉好了,他留下阿培在那裏安置鋪蓋。隻為有極要緊的話要說,所以趕了回來。


    可是,見了麵卻又無話,臉上是說不出的為難神氣。李婆婆母女的心,都涼得發慌,隻是催他有話快說。


    “唉!”馬地保忽地一揚手,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該早告訴你們的!”


    “告訴我們什麽?”藹如神色大變,“老馬,你可再不能瞞我、騙我一句話了!”


    “我哪敢瞞騙,隻不過說不出口。上次來,情形就大為不妙。這一次我十幾天在路上,天天心裏嘀咕,可別像上次那樣,說洪三爺不在京裏!誰知—唉!”馬地保長長地嘆口氣,低著頭說,“到底讓我猜中了!西洋鏡也到底戳穿了!”


    所謂“戳穿西洋鏡”,是馬地保在長元吳會館無意中得聞內幕,洪鈞早在六月初就搬出會館了。這就可想而知,從他上一次進京時起,洪鈞就已蓄意避不見麵。


    前後經過,直言無隱。聽得李婆婆渾身發抖,目瞪口呆;藹如臉色青得可怕,一雙發紅的眼中,含著兩泡淚水,卻就是不掉下來——掉淚的是馬地保。


    “我恨,我怕!”馬地保流著悲憤的眼淚,連頓足,“像他跟姑娘這樣的情份,都是假的,天底下還有什麽是真的?這個心都可以變,還有什麽不能變?這個世界大沒有意思了,我真恨不得剃光頭髮去做和尚。”說罷,放聲大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狀元娘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陽並收藏狀元娘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