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洪鈞已躊躇滿誌,神閑氣靜了。畢竟同鄉好友,而且是結伴來應試的,休戚相關之情,與眾不同。看看時將午夜,尚無吳大澄的消息,便即高聲說道:“清卿是一定得意的!看樣子不是掄元,亦必在經魁之列。雨雪已停,我們不如到‘龍門’去候佳章。”


    屋中還有四個同鄉,兩個已中,兩個還在未定之天。中了的與洪鈞的心情相同,未中的是泥菩薩怕過江,沉默著表示不願湊這份熱鬧。


    “清卿!”有人催吳大澄,“走吧!”


    “不囉!”吳大澄強笑著,有些告饒的意味,“我還是在這裏等。”


    他的心境,不難了解,等著了好消息,自無話說;一旦落空,在稠人廣眾之下,會更覺難堪。因此,洪鈞便說:“也罷,讓清卿兄養養神。回頭賀客盈門,著實要費一番精神呢。”


    於是,洪鈞和另外那兩個簇簇新的新科舉人,相偕出了招賢客棧。但見秦淮兩岸,燈火萬點,人影幢幢,一路走,一路聽人談論,所談的無一不是“某人中了,某人可惜”之類的話。剛到貢院,但見人潮突然前湧,仿佛爭著要搶奪什麽好東西,又仿佛出了什麽亂子,要看個究竟似地。


    “怎麽回事?”洪鈞有些心慌,站住了腳。


    “大概是五魁揭曉了!”


    果然,闈中在“鬧五魁”了。仍然是逆數著拆封;第五名、第四名,都不是吳大澄;第三名說是姓吳,蘇州人。


    “這大概是了。”洪鈞很高興地說,“我們快回去吧!”


    “索性等一等,打聽打聽確實。蘇州姓吳的,不止清卿一個。”


    “馬上全部揭曉了!”另一個也說,“倒看一看是誰領解?”


    解元姓江,揚州人,這不比姓吳的蘇州人;洪鈞和他的同伴都知道,揚州有個姓江的名士,單名一個壁字。果真解元是姓江的揚州人,正為江壁。


    “好了,走吧!”洪鈞拉一拉他的同伴,“第三名一定是吳清卿。”他極有把握地說,“江壁領解,足見這一科不易僥倖,文章有價,以清卿的闈作,當然應該在經魁之中。”


    果然,歸途中遠遠就聽見招賢客棧門口鞭炮大作;走近一看,店家特為豎起一扇門板,上貼好大一張深紅報條,泥金楷書,寫的是:“捷報蘇州府的吳老爺印大澄,應本科江南鄉試,高中第三名舉人。”下麵署名是:“報喜人連三元”。


    報條旁邊,站著招賢棧的掌櫃,滿麵飛金、高拱雙手,倒像是他的什麽人中了舉,在向賀客答禮似地,一見洪鈞,高聲說道:“洪老爺,恭喜###!”


    “托福、托福。”洪鈞順口回答。


    “是托諸位新貴人的福。”掌櫃很興奮地說,“小店的風水轉了。這一科,我們招賢棧就中了十三名,哪一家都比不上我們。而且還出了吳老爺這位經魁。快請進去吧,吳老爺高興得手忙腳亂,支使不開了。”


    聽這一說,洪鈞便加緊了腳步。踏進所住的院落,就聽見吳大澄拉長了嗓子,在念自己中輕魁的文章。一唱三嘆,抑揚過分,聽去如念祭文,是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洪鈞與吳大澄幾乎一夜未睡,拂曉方得上床#睡不多久,又為聽差喚醒,該料理出門,去赴“鹿嗚宴”了。


    向來“鹿鳴宴”隻是一種形式。筵席用的倒是銀台麵,不過能看不能吃,雞魚鴨肉,無一不是泥土捏成,塗以彩色。曾國藩討厭這種陋習,特地關照,要用真材實料,不必講究,但要新鮮。因此,這一科“鹿嗚宴”,便非虛應故事,坐一坐即散;而是揖讓雍容,杯酒言歡,頗有個談頭了。


    首先是主司率領新貴人望闕謝恩;然後按照身份名次,順序入座。首席當然以正主考劉琨為主,曾國藩親陪。劉琨是道光二十一年的翰林,比曾國藩晚一科,因而以“前輩”相稱;曾國藩比較客氣,稱他“年兄”。


    “恭喜劉年兄,功德圓滿。”曾國藩說,“‘桂樹冬榮’,數百年不遇的佳話,叫你我遇上了,實在難得。”


    “托前輩的福,總算一切順利,可以復命了。”劉琨放下酒杯,很得意地說,“揭曉之時,細舷想去,這一科實可稱佳話。解元江壁者,以‘江’南完‘壁’歸朝廷也!第三名吳大澄字清卿者,三吳澄清之謂也!這都是前輩不世的勳業。”


    想想果然。這“三吳澄清”比“江”南完“壁”的解釋更妙。曾國藩不由得也有些得意,舉杯相敬,連答說:“謬獎!託庇朝廷,豈敢冒天之功?”


    正副主考入闈之前,照例“封門”,關防嚴密;雖本省大員,亦不能私下相會。所以劉琨跟曾國藩還是第一次有暢談的機會,少不得問起克復當時的經過,曾國藩也不免提到京中的情形。這都是極長的話題。加上簪花、舉樂、唱詩等等繁文褥節,使得這一場“鹿鳴宴”,直到薄暮,方始散席。


    這以後幾天,新科舉人還有許多人情應酬,第一件大事是拜老師。主考稱為“座師”,本房的考官,稱為“房師”——主考不能直接閱卷,決定取捨;必得由房考推薦,謂之“薦卷”。有時主考與房考的眼光不同,或者這位房考所薦的卷子已經滿額,主考皆有權拒絕。而如房考力薦,得以取中,像這樣的房師便是“恩師”,做門生的執禮特恭,“蟄敬”當然亦格外從豐。


    贄敬一共要三份,大致自二兩至十六兩。洪鈞不豐不儉,適得乎中,送正主考八兩,副主考六兩;房師的情分總要厚些,是十二兩。吳大澄的情況卻正好相反,房師薦卷,固然應該感激;主考將他取中經魁,則是刻骨銘心的文字知己,所以座師的贄敬各為十六兩,送房師的數目與洪鈞相同。


    第二件大事是會同年,商量公宴老師。此外也少不得慰問下第的失意人。這一陣酬醉終了,已經臘月二十了,洪鈞歸心如箭,連照例應得的二十兩牌坊銀子都顧不得領,雇了一隻“無錫快”,連夜趕回蘇州。


    他的兩位老兄,已經在碼頭上接了三天了;還雇了一班清音堂名,備了一匹白馬,一路吹創打打,將洪鈞由閶門經鬧市觀前街,送到婁門圓嶠巷。頭簪金花,攬轡徐行的洪鈞又窘又得意;心裏在想,若是狀元遊街,又不知是何滋味?


    一到家,首先入眼的自是高貼在門口的那張報條。得到消息來道賀兼看熱鬧的至親好友,左鄰右舍,老老少少,已經滿屋盈庭。洪鈞亦無法招呼,隻含笑拱手,從人叢中昂然直入;先到祖宗牌位前行了禮,然後應酬親族長輩;有那體恤的便說:“進去見老太太吧!不必招呼我們。”這樣,洪鈞才得到後麵去見老母。


    後麵隻得一明兩暗三間屋子,也是擠滿了女眷,一見洪鈞,讓出洪老太太麵前數尺之地,好容他磕頭。做娘的打疊了千言萬語,卻不知先說哪一句好。挑來挑去挑出一句話:“你吃了中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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