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子倒有,隻怕你不肯。第一,要大禮拜師。跟在老師身邊,‘有事弟子服其勞’,雖不會像商店裏的學徒那樣,替師父倒溺壺,為師娘抱孩子,不過奔走之勞是免不了的。第二,要想入這一行,就要死心塌地幹一輩子,絕了功名之念。我看你的誌氣,在這一層上頭,先就辦不到。”


    洪鈞默然。認真思量,果如所言,大禮拜師,奔走之勞,都可委屈一時;要他絕了功名之念,一輩子依人作嫁,實在於心不甘。


    “是不是?”朱縣丞很起勁兒地說,“我就知道你一腦門的金殿射策,平步青雲的念頭。眼前隻是想混一混,守時待勢,是嗎?”


    洪鈞老實答道:“是!”


    “那得另想別法,遊幕一道,其路不通。你倒設身處地替人家想一想,辛辛苦苦教出一個學生來,原就是為了替自己添一條臂膀;如果勞而無功,又何必當初?”


    “想想也是!不過。”洪鈞嚅囁著說不下去了。


    朱縣丞人情通達,深知他的難言之苦,一麵“噗嚕嚕,噗嚕嚕”地不斷吸水煙,一麵替他細細籌劃,由省城想到外縣,終於想起來一個人。


    “你跟潘觀察可有淵源?”他問。


    道員別稱“觀察”;山東官場中,姓潘的候補道好幾個,洪鈞不知他指的是誰?所以茫然無以為答。


    “我是說登菜青道潘霨。 ”


    “喔,他!”洪鈞搖搖頭:“素無淵源。”


    “那也不礙,我替你找人出一封八行,你去碰碰看。此人倒是肯照應同鄉的,而且兼管海關,不至於無可位置。”朱縣丞很懇切地說:“老兄儀表堂堂,筆底下更沒有話說。隻要稍微收斂收斂傲氣,不愁潘觀察不賞識。”


    “仰麵求人,哪裏談得到傲氣?”洪鈞苦笑著答道:“多承朱大哥指教,我決定去走一趟,那封八行,還要仰仗大力。”


    “包在我身上,明天就有!”


    朱縣丞說到做到,果然去弄了一封引薦的信來。出信的人不過與潘霨認識而已,並無深交,亦不渲赫,所以這封信無非作個謁見的因由,謀事能成與否,完全要看洪鈞自己。甚至能不能見得著潘霨,亦要看他的運氣。


    運氣總算不錯,洪鈞不但見著了潘霨,而且談得頗為投機。


    這潘霨又號葦如,雖是捐班出身,卻非胸無點墨;精於鑑賞,深通醫道,亦諳禪理,裝了一肚子的雜學,而洪鈞都還能對付得下來。


    再一談到本地風光,就更顯洪鈞的長處了。一部“綱鑑”他讀得滾瓜爛熟,而且最好輿地之學,對這登菜青道前一年所移駐的煙臺形勝,竟比到任已經兩三個月的潘霨還熟悉些。


    “老兄淵博之至,佩服,佩服!”潘霨這才提到洪鈞一直在等待的答覆:“既然是同鄉,我沒有不盡力幫忙的道理。不過,我這個缺,也是虛好看。煙臺雖設了海關,權柄都在洋人手裏,稅務司由京裏總稅務司派遣,我這個‘監督’,連每月洋稅實收數目都不知道,逞論其他?文卿兄,我不是推辭,你不妨到外頭打聽打聽,就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所得的答覆是如此,洪鈞涼了半截,勉強答一聲:“我哪有不相信老前輩的話的道理?”


    “你相信就好。說實話我是怕你所望太奢,所以預先聲明。”潘霨忽然又拿話扯了開去:“文卿兄老母在堂?”


    “是!”


    “昆仲幾位?”


    “四個。”洪鈞又補了一句:“晚生行三。”


    “喔,都住在一起?”


    “不!大二家兄回蘇州去了;隻晚生帶著幼弟,奉母流寓在濟南。”


    “不如歸去!”潘霨說,“蘇州克復以後,李中丞撫緝流亡,百廢俱興,市麵很好。老人家總以回老家為宜。”


    “是,無奈— ”洪鈞欲言又止。


    潘霨點點頭,喚來一個聽差,低低囑咐了幾句,然後又轉臉跟客人不著邊際地談蘇州的近事。洪鈞口中唯唯否否地應付著,心裏七上八下,始終摸不透潘霨打的是什麽主意。


    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洪鈞如坐針氈,隻覺辰光過得好慢;正想告辭,好歹先出去透一透氣時,一眼瞥見那聽差捧了個拜匣出來,不免暗暗氣惱,“當我是來告幫的!”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三、五兩銀子一個紅包,打發走路。哼!看我給他個難堪。”


    他隻猜中了一小半。拜匣裏倒是有個紅包,內中二十兩銀子一張“莊票”;再有一個紅封套,封麵正楷寫著“關書”二字,內有一份全帖,聘他為“東海關文案委員”,月致薪水關平五十兩。


    “這是我的一點微意,莫嫌菲薄。”潘霨先遞紅包,後送關書:“薪水定得少了些,委屈,委屈!”


    洪鈞真有喜出望外之感,起座長揖,等抬起臉來時,眼角已見淚珠。


    ※       ※        ※回到濟南,說知此行的結果,合家又喜又憂又悲,憂的是二十兩銀子還帳都不夠,更何來還鄉的盤纏?悲的是洪老太太所生四子,最愛的便是這個頂有出息的老三,二十六年來像這樣去一趟煙臺,十日不見,還是第一遭;往後千裏睽隔,牽腸掛肚,如何得了?


    洪鈞的妻子自也是割捨不下。不過他這位何氏夫人,貌遜於才,才又遜於德;強為歡笑,多方勸慰,總算哄得老太太收住了涕淚。又拿出嫁妝中最後一樣值錢的東西——一對金鐲子,變換了作盤纏,才能動身。


    動身前夕,夫婦倆說了半夜的話。洪太太不放心的是丈夫的起居飲食,乏人照料;洪鈞所不放心的,除了老母,便是幼子。


    他的幼子,也是眼前的獨子;五行缺水,取一個水傍的單名為洛,小名就叫洛兒。年方兩歲,而又多病,如果夭折,對洪家的關係不淺。因為洪鈞弟兄四個,除洛兒以外,就別無下一代,所以洪太太一提到洛兒,心頭便像拴了個結似地,擰緊了痛。


    “喂!”洪太太對丈夫說話,一直是用這個字作為代名,“我有句話,不知道你可聽得進?”


    “你說嘛!”


    “我想替你討個小。”


    “你”


    洪鈞剛隻說了一個字,自己都還不知道下文如何時,做妻子的卻深恐丈夫拒絕,又得費一番轉圈的功夫,趕緊搶在前麵攔阻:“你先不要開口,聽我說完;我說得沒道理,你再駁我。你常說:我們洪家在鹹豐初年,男丁上千,如今隻有幾十口。雖然一筆寫不出兩個洪字,到底族裏的事,管不了的隻好拋開;拋不開的是我們自家一個屋頂底下的事。老太太常常犯愁,說是四房合一子,洛兒難養,如果多幾個男孩兒就好了。”


    說到這裏,洪太太氣喘停了下來,正好給了洪鈞一個插嘴的機會,“這話我也聽老太太說過。”他說,“老年人總希望兒孫滿堂,也不想想子息有遲早。像大哥,今年也不過三十剛出頭,莫非就不生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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