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出自然是往東出朝陽門,登紫金山。張永一麵派人通知喬宇,一麵備駕扈從。趁此機會跟馮澤見個麵,交換一個暗號。


    皇帝帶的人不多,但也有五六十名,食擔酒爐,無不齊備;皇帝的意思是要登上紫金山的最高處太子岩,麵對著晨曦,喝一頓“卯酒”。


    策馬出了宮門,張永前扈,江彬後從;馬上挑起長柄大燈籠,像一條火龍似的,往東迤邐而去。將近朝陽門時,隻見燈火輝煌;光影中一個偉丈夫,身著紅袍,手端玉帶,當門而立,正是喬宇。


    城門卻還關著,張永心中有數,勒一勒絲韁,擺一擺手,指揮行列,慢慢停了下來。這時喬宇已略偏數步,迎著禦騎,高聲報名:“臣喬宇接駕!”說著,跪倒塵埃!


    “起來!”皇帝勒住了馬說。


    “春寒甚重,破曉更甚!”喬宇一把抓住馬頭的嚼環,且行且說,“臣備得有熱酒在此,請皇上進一杯再出城,聊以擋寒。”


    皇帝大為高興,轉臉向張永說道:“喬宇今天很知趣,倒不可不擾他一杯!”


    “是!”張永一麵下馬,一麵對喬宇說:“請喬尚書關照開城;皇上不能久留,否則趕不上看日出了。”說著抱一抱拳;讓喬宇清清楚楚地看到,右手仍是搭在左手上。


    喬宇放心了,“是!”隨即吩咐一聲:“開城!”


    接著,將皇帝扶下馬來。臨時端一張金交椅,上鋪虎皮褥子,權作禦座。左右捧來一個朱漆托盤,上麵一隻金杯一壺酒,另有鹿脯、鬆仁之類的四碟下酒物;喬宇親自斟滿了酒,跪獻皇帝。


    “生受你了!”皇帝還客氣一句,方始欣然引杯;喝完一杯又一杯,到第三杯,城門還未開。


    於是江彬發急了,“喬尚書,何以城門還不開?”他說,“莫誤了駕!”


    “是的!馬上就開。”


    就這時,江彬手下的人來報,鑰匙不對,根本塞不進鎖眼;這一下,江彬立刻翻臉了!“喬尚書!”他厲聲責問,“你典守南京城門鑰匙,何等緊要?如今聖駕出城,竟說鑰匙塞不進鎖眼,是何道理?”


    “將軍,你莫慌!鑰匙在我身上。”從胸前取出一串鑰匙來。


    江彬不防他有此一著,不過他當然不肯就此罷休。“慢點!喬尚書,當著皇上在此,我們要把責任辨個清楚。”他說,“你這鑰匙是備分?”


    “不是備分。”喬宇答說,“備分鑰匙在庫裏。”


    “這麽說,”江彬向城門的方向一指,“去開城門的那副是正匙?”


    一也不是!正匙在此/喬宇一抬手將一串鑰匙高高懸起。


    那副神態,就如大人拿塊糖逗小孩似的,越使得江彬惱火,他不由得又將聲音提高了:“那麽,去開城門的那串鑰匙,莫非不是從兵部衙門取來的?”


    “誰說不是?”


    “既然是,為什麽開不開?”


    “是啊!”皇帝看喬宇變把戲似的變出一串鑰匙來,又聽他跟江彬鬥口,覺得有趣,也覺得迷惑,亟欲打破疑團,所以接著江彬的話也問:“既是你那裏拿來的鑰匙,為什麽開不開城門?”


    聽得皇帝垂問,喬宇收起不在乎的態度,正色答道:“回奏皇上,宵小甚多,臣不能不作預防;那是串假鑰匙。真鑰匙另派妥人保管,因聞知聖駕出城,臣理當趕來恭送,所以親自攜了真鑰匙來!”


    聽這一說,江彬知道上當了,心裏七上八下,思緒甚亂,隻聽皇帝詫異地問:“原來那是串假鑰匙?”


    “是!”喬宇答說,“假鑰匙還不止一串。這裏就有兩串。”


    “兩串?”皇帝又問,“你帶這麽多假鑰匙來,幹什麽?”


    “不是臣帶了兩串假鑰匙,是另有一串假鑰匙,就在禦前颶尺之地。”


    “在我麵前颶尺之地?”皇帝左右張望,“在哪裏?”


    不獨皇帝,其餘人等,亦無不詫異;張永亦裝模作樣用目光四麵搜索;而喬宇冷不防將江彬身邊的一名校尉抓住,大聲說道:“啟奏皇上,就是他,便有一串假鑰匙。”


    此言一出,無不如墮五裏霧中;江彬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隻怕喬尚書腦筋錯亂了!”


    “喬宇清白其心,腦筋一點不錯亂!”喬宇清清楚楚地說,“江將軍,今天我跟你在皇上麵前,辨個明白。就請皇上作個見證,我如果從他身上找出假鑰匙來怎麽說?”


    “那還用說,下獄嚴追。”江彬問道:“找不出來呢?”


    “我當著皇上說話,結果不對,自然是欺罔之罪。”


    “好!”江彬屈一膝向皇帝說道:“請皇上的旨意。”


    “可以,可以!”皇帝欣然答說,“我做見證。”


    於是江彬向喬宇問道:“喬尚書,你說鑰匙在他身上?”


    “不是— ”


    “怎麽,”江彬激動地說:“翻悔?”


    “請稍安毋躁!”相形之下,喬宇的態度益顯從容,“我不是說在他身上,是在他隨帶的武器之中。”


    “隨帶的武器?”


    江彬回身看那校尉。他替江彬捧著一把劍,著一張弓,掛著一壺箭,怎麽樣也看不出有鑰匙。


    “你出來!跪在皇上麵前,把弓劍放下,讓喬尚書檢查。”


    校尉如言照辦,釋劍卸弓解箭壺,三樣東西都放在當地,自己直挺挺地朝張永跪著。


    於是作為證人的皇帝開口了:“喬宇,你說鑰匙在武器之中,現在你自己檢查吧!”


    “回奏皇上,臣要避嫌疑,不便親自動手。”


    “這話也是!”皇帝左右看了一下,隨即吩咐:“張永,你去動手。”


    “是!”張永答應著,轉身與喬宇搭話;他昂然而立,一雙手按在挺出的腹部上,仍然是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再一次打了一個暗號。


    喬宇視如無見,隻說:“公公,請你把劍袋抖一抖看!”


    “是了!”張永象變戲法,交代清楚不曾夾帶那樣,將袖子擲得老高,然後蹲下身去,將滿滿一壺箭,很仔細地一束、一束抽了出來,放在地上,直待成了一個空箭壺,方始舉了起來,在皇帝麵前向下一傾。


    等壺口向地,隻聽“卟托”一聲,捧出來一串鑰匙;這一下,連皇帝在內,都有不可思議之感。


    張永拾起鑰匙,踏上兩步,跪下復命:“回奏皇上,果然有一串鑰匙。”


    皇帝接過鑰匙,仔細看了一下,喊一聲:“江彬!”


    江彬聽得這一聲,如大夢初醒,定定神答應:“臣在!”


    “你的東道輸了!”皇帝說,“你自己看。”


    江彬接到手裏一看,越發困惑。因為這串鑰匙的木牌上,雖也有“南京兵部衙門”的火印,但木牌新舊不同。可見得這串鑰匙不是沒影兒盜來的那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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