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張永很欣慰地,“這樣做法就萬無一失了,萬歲爺的手諭,我那還有四件,回頭派人送來。明天下午,我再親自來承教。”


    當天晚上,張永派一名貼身親信,送來一個上了封條的紫檀拜盒,當麵將拜盒及鑰匙交了給馬大隆;還帶來一句話:“張公公說:拜盒中的東西,隻能馬先生一個人看。”


    “我知道,我知道。請你上復張公公,我一定遵辦。”


    偽造上諭,是滅族的罪名,馬大隆絲毫不敢輕忽,連由一部瞞著。直到夜靜更深,道童都熟睡了,方始關上房門,打開拜盒,內中有皇帝的十來道給張永的手諭,有硃筆、有墨筆;另外是五張上用的箋紙;。一支舊硃筆;一錠硃砂特製的墨,想來亦都是皇帝慣用之物。這樣偽造成功的硃諭,便越發逼真了。


    於是馬大隆潛心玩索,既要學皇帝的筆跡,又要學皇帝的語氣。體味有得,試著擬寫;一遍兩遍,直到上十遍,自己方始滿意。收拾拜盒上床,已是曙色將透;一覺醒來,時已過午,正在盥洗之際,張永已經悄然來到。


    “怎麽?剛起身?”


    “是的。”馬大隆答說:“三更天起來‘修煉’,直到天亮才‘功德圓滿’。故而起得遲了。”


    這是隱語,張永很欣慰地說:“好,好!今天我沒事,可以多談談。”


    馬大隆匆匆盥洗,將張永延入內寢;取出拜盒,拿他所擬的硃諭遞給張永。隻見上麵寫的是:“江彬居心不善,偽稱仙緣,誑朕入牛首山,跡近戲侮,實為可惡。今江彬竊弄兵權,朕躬在外,不能不隱忍自重。唯其居心叵測,不能不防;著即密派妥人回京將江彬家小暗中看住。倘若江彬有何不軌道謀;可即便宜行事,將其家小先誅後奏。事關切要,毋得絲毫怠忽。切記,切記!”另外一行是“右諭張永”;再一行由頂格寫起“正德十五年二月十一日禦筆”。


    “好極了!”張永笑道:“如果我不知有這回事,有人拿這東西給我,我亦會當是真的。”


    “張公公,這可真是‘事關切要’,絲毫疏忽不得,請你仔細看,盡量挑毛病;有不妥之處,趁早可以改正。”


    張永果然又仔細看了一遍,搖搖頭說:“沒有毛病,字像話也像。萬歲爺就不稱家眷而稱‘家小’”。


    “那麽請張公公也仔細收好!”


    “是的。我不會疏忽。”張永親自將偽造的硃諭,收入拜匣。


    “張公公,”馬大隆問道:“保護聖躬,責任甚重;果然到了要保護的那一刻,得有個得力幫手,才能鋪排得開。這一層,不知道想過沒有?”


    “怎麽沒有想過?奉煩足下,不就是在找得力幫手?”


    “我隻能未雨綢緞,替張公公在幕後出出主意,到了緊要關頭,幫不上忙。”


    這句話又勾起了張永的心事,沉思了好一會說:“馬先生,你的見解很高!我仔細想了一下,幫手雖多,但誠如所雲,緊要關頭幫不上忙。譬如說,梁閣老,哪怕是宰相,到了那時候,有權發揮不出,亦就等於無權。如今我倒又要請教,照尊意,我還該找哪些幫手?”


    馬大隆點點頭。對於這一問,他一時亦無從回答,得要從頭思量。心裏在想,有權而忠忱不足,能力不高,無足為恃;可恃者又往往沒有充分的權力。張永要找幫手,就得既有權而又足誠幹練的人。


    照這個條件,他一個一個去衡量;終於想到了一個人,欣然說道:“張公公,有位大臣,你必得傾心結納3 是南京兵部喬尚書。”


    “嗯,嗯!我亦聽說喬尚書很行,不過,他對我輩似乎有成見,所以我不敢貿然去自討沒趣。”


    “不然!”馬大隆說,“此是喬尚書對張公公尚未深知。以誠相感,木石尚且不能無情,何況是喬尚書這樣的愷悌君子?”


    “好!馬先生既如此說,我今天就去拜訪他。”。


    張永倒真是很誠懇,說到做到,辭別馬大隆;立即去拜訪喬宇——明朝的官製,有一點與前朝不同的特色,六部尚書,共是兩套,這因為南京本是太祖高皇所定的都城;當年燕王起兵“靖難”,百戰艱難,破了南京的金川門,逼得他侄兒建文帝去做了和尚,即位為帝,年號“永樂”,卻仍喜歡住在燕京,稱為“行在”。因此,南京仍舊保持了六部,當然,在南的尚書,比不上在北的尚書,但亦不可一概而論;如南京兵部尚書,總製江南的兵馬,又為守衛南京城的最高長官,權力還是不可輕視的。


    這喬宇,忠直清剛,對宦官從不假以詞色;所以一聽張永來拜,關照門房擋駕。


    張永由於有馬大隆的話在先,明知喬宇故意不見,卻不以為忤,平靜地問道:“喬大人是不是因為我便衣拜訪,認為我失禮。果真如此,等我回家換了公服再來。”


    “言重,言重!”門房趕緊答說,“敝上決無此意。”


    “既然如此,請你再回一聲看,說我有事麵告。”


    門上如言再度去陳報主人,喬宇大為驚奇!他沒有想到有權勢的太監,亦有像張永這樣謙誠的!


    其實,喬宇亦未嚐不知,張永在宦官中與眾不同。他是楊一清的門生,當年楊一清與張永如何定計誅劉瑾,他聽他老師細細談到,對張永是相當的佩服;但此時卻有不便接見的苦衷。


    原來南部兵部尚書,另有兩個頭銜,一個稱為“參預機密”;一個名叫“南京守備”,職責權力都很不小。尤其是皇帝親征,駐駕在南京,這兩個頭銜所發生的作用更大,他很了解自己的地位,此時此地,連宰相的權力都不及他;有江彬、張忠這批人在,皇帝的安危,南京的存亡,江南百姓的禍福,都繫於他一人之手。這樣沉重的責任,自明朝開國以來,任何人都不曾有過;而復行這許多責任,最傷腦筋的一件事,便是皇帝先就作了江彬、張忠之流的護符。因此,他覺得自己必須掌握住兩個宗旨。第一、隻知祖訓,不知其他;第二、極力抑製宦官與邊將。


    隻知祖訓,則皇帝的話,如果不符定製,亦可不聽;抑製宦官與邊將,當然先從疏遠開始。而張永偏偏便衣來訪,如果接見,即是破壞了自己的宗旨。為此深感躊躇。


    那門房頗有些見識,見此光景,心裏很替主人著急;怕他無緣無故得罪了張永,人家記恨在心,以後會有很多麻煩,便想了一句話來打動他。


    “張太監這麽客氣,一定是有道理;我看他穿便衣來拜老爺,一定也有緣故。說不定是緊要公事,耽誤了不好!”


    這一下,倒讓喬宇想到了一個處置的辦法,“好!”他說,“你去問他,如果是公事,我可以會他;倘或是什麽聯絡感情之類的應酬,你告訴他,我忙得很,謝謝他就是。”


    “是!”


    門房心想,談公事要緊,聯絡感情又有什麽不好?人總有見麵之情,到那時即使不是談公事,莫非又攆他出去不成?這樣一想,定了主意,出來打個轉,回進去報告,張永是有公事要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正德外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陽並收藏正德外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