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扇子,不是普通夏日風行、秋來捐棄的扇子,而是大駕儀仗之一,形似長柄團扇,用五光十色的野雞毛織編而成,名為“扇翣”,交遮在皇帝身後,用來障蔽塵土。不分季節,盡皆使用,但冬天用的,飾以貂皮,劉瑾的異謀就在貂皮後麵。


    原來這把扇翣的貂皮後麵,藏著一把薄如柳葉,鋒利無比的鋼刀,兩把扇翣就有兩把刀。如果說,是造來給將來得登大寶的劉二漢所用,何須藏刀?不言可知,是供皇帝所用——不知哪一天,皇帝臨幸劉瑾私第,用這兩把扇翣交遮在寶座後麵,一聲暗號,雙刃交下,是如此貼近,又是如此由背後下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駕了。


    發現了這個機關,皇帝勃然變色,“這奴才果然要反!”皇帝終於下了決斷。


    其時劉瑾還在受審之中,因為大罪三十餘款,一款乙乙要審明白,頗費工夫。皇帝是急性子,凡事要做便做得快,所以他寫一道六個字的手諭給會審的公卿:“毋復奏,淩遲之!”


    既然不要復奏,且下了處決的命令,再審下去便成了多餘之事。於是決定三天以後執行死刑。


    同樣是死刑,亦有輕重不等之分。最輕的是絞,在獄中執行,照例“三收三放”,氣絕始已。其次是斬,就是俗語所說的“殺頭”。再次是梟首,亦就是殺頭,所不同的是,斬後準家屬即時收屍,把腦袋請皮匠縫起來,勉強還可算是落得個“全屍”,梟首則腦袋高懸示眾,不能隨屍體一起埋葬,明朝的刑製,凡強盜處決,規定在行劫之處梟首示眾。


    最重的就是淩遲,又名“臠割”,俗稱為“剮”。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痛極哀呼,極人世未有之慘。因此,劊子手或者是受了賄囑,或者是自己做好事,往往在動手之際,暗暗在受刑人胸前偏左刺一刀,心跳停止,便無痛苦,換句話所剮的不是活人,隻是一具屍體。


    可是,刑部的劊子手對劉瑾卻不敢行人情,更不敢受賄囑。因為淩遲之日,萬人空巷,都要來看無惡不作的劉瑾是如何死法?眾目昭彰,不敢徇私,而況又有監斬官在,倘或一翻臉抓住弊端,就得陪劉瑾一起去死了!


    到了行刑那天,宣武門前所謂“西市”的菜市口,萬頭攢動,人山人海,都為的是要看巨奸伏法,一吐胸中骯髒之氣。也有些人手中持著一隻碗,拚命地往前擠,被擠的人,少不得白言相向。


    “老兄,你別擠行不行?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都像你這樣後來的要擠到前麵,莫非先來的反倒落在後麵?”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我非擠到前麵不可,不然,就買不到了。”


    “買什麽?裏麵隻有劊子手,沒有菜販子,你要跟誰打交道?”


    “我就是要跟劊子手打交道。”那人將碗一揚。“我要買劉瑾的肉,買劉瑾的血。”


    “那是幹什麽?”


    “吃啊,喝啊!”那人咬牙切齒地說,“我讓劉瑾害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總算皇天有眼,他也有今天的下場!”


    如他這種想法的大有人在。說明白了,大家都願望讓他拿著碗,擠在前麵。直到午時將近,一輛沒頂的騾車,由大群兵士,押解而來,受剮的劉瑾終於到了惡貫滿盈的時候。


    劉瑾善哭,可是此時卻無眼淚,一雙眼半睜半閉,身子站不直,步子踏不穩,人已是嚇得半死的了!


    於是兩個士兵將他半拖半扶地,弄到刑場中央。那裏預先已樹好一根大木樁,頂上釘一個鐵環,劊子手的兩個徒弟分頭動手,先將劉瑾的頭髮在鐵環上繫緊;然後抖開一張漁網,將赤著上半身子的劉瑾連木樁都罩在漁網裏麵,抽繩子使勁裹緊,隻見劉瑾上半身肌肉,一塊一塊從網裏凸了出來,恍似長了一身鱗片。


    “這是幹什麽?”有人不解地問。


    “受剮啊!”有那懂的人回答,“這就叫‘魚鱗剮’。”


    聽這一說,膽小的不敢再看,反倒往後擠了出來。其時監斬官已經到場,劊子手上前請示:“何時動手?”


    “照規矩午時三刻。”監斬官鄭重囑咐,“一刻不許早,一刻不許遲。”


    原來“不許早”是怕臨刑之際,突然有恩旨到,刀下留人,過早動手,人死不能復生,監斬官就得受極大的處分。


    “不許遲”倒也不是執法唯謹,隻為監斬官也恨極了劉瑾,時辰一到,絕不容他再多活片刻。


    午炮一響,行刑在即。除了劉瑾以外,他家親屬男子,包括劉二漢在內,共是十五個人,亦都論斬,刑場上一字排開,麵北而跪,有一兩個心不死的,癡癡地望著,希冀宮城中突來一騎快馬,責來恩詔,一律赦免死罪,改為發往邊外充軍。這種事不是沒有過,所以痛恨劉瑾的人,亦不免有度日如年之感,深恐夜長夢多,巴不得即時到了午時三刻,如律正法,才得安心。


    時刻越來越近,刑場竟出現了出奇的沉靜,突然間“唏嚦嚦”一聲馬嘶,真的宮城中有一名錦衣衛飛馳而來,連監斬官亦翹首以觀。等那錦衣衛沖入刑場,從懷中取出文書來,監斬官方始鬆了一口氣!哪裏是什麽恩詔?是準許行刑的“駕帖。”


    “是駕帖!”刑場的觀眾,爭相傳告,歡聲四起。


    於是監斬官傳令:“開刀!”


    開刀先斬劉瑾的親屬——這是附帶的懲罰,要讓他眼看親屬盡皆畢命,教他心如刀絞。十五顆人頭,滾滾落地;血如流潦,流得到處都是。旁人觸目驚心,而劉瑾視如不見;他早就嚇得靈魂出了竅了。


    最後輪到劉瑾受剮,劊子手取一把刃薄如紙的牛耳尖刀,走上前去,先割劉瑾的眼皮,薄薄切開一層,垂搭下來,正好蓋住雙眼,然後從雙臂剮起,運刀如飛,割下一片片凸出於網眼外麵的皮肉,有個下手接住,拋在一隻朱漆大盆中——這時看熱鬧的已走了好多,因為慘不忍睹之故。


    臠切到盡,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劊子手最後割下劉瑾的腦袋,到監斬官麵前復命,這趟難得一遇的“紅差”,便算結束。


    接下來是劊子手的買賣來了。三文錢一片賣劉瑾的肉,頃刻而盡。買了去大都餵狗,也有的拋在地上踩兩腳出氣,真的吃了劉瑾的肉的,百不得一。


    ※       ※        ※朝中自大學士李東陽以下,對於劉瑾落得如此下場,人人稱快。不過表麵如此,內心頗不自安的也很多。


    首先,李東陽自己就不免惴惴然,因為劉瑾在日,他亦很假以詞色,稱兄道弟,詞色謙恭,還有許多措詞卑下的書信,已為抄家的校尉所搜到。如果認真究治,李東陽也脫不了諂媚權閹的罪名。


    此外滿朝文武,心境似李東陽的,亦很不少,唯獨朱寧吃得飽,睡得著,飲水思源,想起來都是拜受馬大隆之賜,兼以好幾天不見,亦頗嚮往他的奧妙的詞令,所以特地約了一名禦廚中的好手到家,精心調製了幾色時新肴饌,親自寫了個柬帖,約馬大隆來家小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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