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釣徒是加入黑社會的文化流氓,利用他所辦的一張 《社會日報》,敲詐勒索、顛倒黑白,無惡不作;因此,他的 死狀最慘,被梟首以後,還將他的腦袋掛在法租界的電線桿 上示眾。


    及至公共租界總探長陸連奎,在他獨資所設的中央飯店 被刺,便有人警告俞葉封,說是杜門弟子一個姓陳的下手;當 然是杜月笙所同意的。陸連奎也算”自己人”,居然性命不保, 看起來杜月笙大義滅親,隻有國家,沒有”自己人”了。勸 俞葉封跟張嘯林迷途知返,及早回頭。


    能這樣進忠言人,自然是很夠交情的朋友;但勸不醒俞 葉封,他說杜月笙還是重情麵的;至於陸連奎之見殺,是因 為過去得罪了國府要人之故。張嘯林對國府要人是無不尊敬 的;與陸連奎的情形不同。若說杜月笙會準他的門下殺張嘯 林,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否則就是決不會有的事。


    決不會有的事,終於發生了。新艷秋與俞振飛初度合作 的這一局,最叫座的一齣戲是全本《連環計》。俞振飛的呂布, 工力自然不及翎子生第一的葉盛蘭;但像《白門樓》那樣,一 出場來個金雞獨立唱完大段”二六”,俞振飛自是相形見絀; 至如跟貂蟬的對手戲,葉盛蘭亦有不及俞振飛的風流瀟灑之 處。就因為這齣戲中,俞振飛個人亦有相當號召力,所以每 演必滿。


    當然,在俞葉封眼中,隻有新艷秋,沒有俞振飛。這齣 戲他總看過七八回了,未免生厭;不過場不能不捧,為的是 要新艷秋在台上能看到包廂中有他。至於他是不是在看戲,卻 無關緊要。


    因此,台上正演到鳳儀亭擲戟,董卓跟幹兒子爭風吃醋, 發生衝突,戲味很濃,全場視線都集中在台上時,而俞葉封 一則看膩了這齣戲;再則既討厭”董卓”,也討厭”呂布”,所 以扭轉臉去,隨意眺望。


    這一望,突然心中一動,無巧不巧發現一條黑影,又像 蛇,又像貓,輕柔而矯捷地在移動。俞葉封是有心病的,對 於這樣的情況,特別敏感;因而幾乎是下意識地,身子往下 一縮,再往前一伸,伏側在包廂前壁與座椅之間。


    幾乎第二個念頭都來不及轉,便聽得”噠、噠、噠”地 一陣連響;竟是手提機關槍的掃射。   ”啊唷!”是吳老圃在急喊;也隻喊得一聲,身子晃了幾 晃,倒了下來,恰好壓在俞葉封身上——恰如關醫生之於繆 斌;吳老圃做了俞葉封的替死鬼。


    這時整個院子沸騰了;”呂”擲下方天畫戟,直奔後台; 倒是”貂蟬”沉著,因為這是第二回了。她心裏在想,這不 是戲院失火,大家逃命要緊;槍聲一過,便即無事,最怕觀 眾一亂,自相踐踏,那就不知道會死多少人了。


    因此,她示意”九龍口”照常進行;打鼓佬也想明白了, 很佩服新艷秋的機智勇氣,先”刮啦啦”打了個”撕邊”,接 著雙錘領起大鑼,讓新艷秋做跌撲的身段。觀眾不聞槍聲,隻 聞鑼鼓,少不得回頭看一看;這一看便有許多人不走了,就 近坐了下來,一麵看戲,一麵還等著看熱鬧。


    等秩序略略恢復,可以保證台下不致於演出爭相逃命、踐 踏傷人的悲劇;台上的戲自然”馬前”了。新艷秋一回後台, 管事的上來翹著大拇指說:”新老闆,你的陰功積德大了!”


    新艷秋報以苦笑,問得一聲:”包廂裏怎麽樣?”   ”俞’統領’命大,沒有死;吳老圃冤枉送了一條命。”


    一語未畢,管事的色變;捕房裏大批”包打聽”趕到。


    新艷秋本人倒毫不驚慌,跟到巡捕房由政治部問話,反 正問心無愧,有什麽說什麽,事實俱在,確無關聯;而且當 時類此案件甚多,巡捕房不能管,也不宜管,到頭來總是不 了了之,所以並沒有難為新艷秋,交由更新舞台覓保釋放。


    至於俞葉封”死罪”得免;”活罪”難逃,為張嘯林狗血 噴頭罵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官興”就此大滅,隻是拚命 替日本人做生意。張嘯林卻仍舊在做他”浙江省長”的春夢; 同時替日本人搜括物資的工作也擴大了。


    看他愈陷愈深,隻怕杜月笙也無法庇護他了;便有熱心 正直的朋友,預備挨他一頓罵去勸他,說政府待他不錯,就 不講民族大義,隻是江湖上的道理,他也不應該走日本人的 路線。   ”政府待我不錯?哼、哼——”


    這時他才吐露心裏的話;原來他之怨懟政府,已非一日。 起因於他的寶貝兒子張法堯;由於上海地方法院院長、女法 官鄭毓秀的影響,張嘯林將他的獨子送到法國去留學。張法 堯是標準的花花大少,到了花都巴黎,花天酒地,自不待言; 結交了一個好朋友,就是汪精衛的大兒子汪孟晉,也是個花 花大少。汪精衛自奉甚儉,不會有錢供汪孟晉揮霍,但陳璧 君自稱”生下來就是有錢的”,可以盡量供給汪孟晉;當然, 這是瞞著汪精衛的。


    張法堯與汪孟晉,一個老子多的是不義之財;一個是娘 繼承了豐厚的遺產,在巴黎成了”寶一對”。汪孟晉在法國買 汽車,先問希特勒坐的是什麽車子?汽車商告訴他:”希特勒 是德國的元首,自然坐德國出的賓士。”於是汪孟晉也要買賓 士。張法堯坐汽車是另一套講究,在設備上踵事增華,應有 盡有之外,別出心裁,又加上許多花樣;他那輛汽車在晚上 開出來成了怪物,前後左右上下都是燈,杜月笙的外甥徐忠 霖替他數過,一共有18盞之多。


    張法堯在巴黎四五年,花了幾十萬;學成歸國,滿以為 由推事而庭長,由庭長而院長,不過指顧間事。但政府正在 勵精圖治之時,用這樣一個花花大少作法官,且不說會不會 因為張嘯林的幹預,貪贓枉法;起碼那輛18盞燈的汽車,就 足以敗壞司法風氣而有餘,所以根本不考慮用他。


    張法堯本人倒不覺得什麽,因為他知道一做了法官,私 生活便須約束;不能花天酒地、從心所欲。但張嘯林卻大為 不滿,而且一直耿耿於懷。


    就由於這種心情,使得他倒行逆施;看看情況,張嘯林 是決無法挽回了,軍統決定加以製裁。不過這個任務交給陳 默,須顧慮到杜月笙不會同意——他跟張嘯林到底共過患難 也共過富貴;就”家門”的規矩而言,是很說不過去的。


    因此,這件事隻有瞞著杜月笙做。這也是有前例可援的, 北伐之初,汪壽華拚命拉攏杜月笙;而他的得力弟兄顧嘉棠、 葉焯山等人,卻已為楊虎及陳群說動了,決定”做掉”汪壽 華。


    這天汪壽華又去看杜月笙,談到中途,杜月笙發現大門 外人影幢幢,心中一動,立即趕了出去;嚴詞告誡顧、葉二 人說:”不管怎麽說,汪壽華是我的客人,你們在這裏鬧出什 麽事來,教我怎麽交代?如果你們要傷我的麵子,交情就算 完了。”


    顧嘉棠、葉焯山二人,異口同聲答說:”不會,不會!”相 偕退出——華格臬路杜張二家比屋而居,兩家大門之外,是 個院子;前麵另有一道”總門”;總門之外即是馬路,亦是杜 月笙視線所不及;顧、葉二人便埋伏在總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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