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銘關上房門,上了心事。因為他之住在半島酒店這 一號房,是早就安排好的;他那被指定作為伴侶的”女友”不 認識劉德銘,隻知道半島酒店那一號房的住客,就是她要會 合的人。現在情況變了,唯一得以會合的一條線索斷了,怎 麽辦?


    這件事不便跟蘇珊談;而且還義不容辭地要為她爭取 “利益”,希望能替她弄到一個單人獨住的房間。


    他還在考慮,蘇珊已經先開口了,”我得回我的房間。”她 說:”雖掛著’請勿驚擾’的牌子,萬一驚擾了,發現是’空 城計’,我的麵子很難看。其實,”她停了一下又說:”剛才你 倒不如開大了門,讓我跟waiter說明白。”


    “這是我沒有細想一想。”劉德銘說:”等我穿好衣服,陪 你去辦交涉。”


    “辦什麽交涉?”


    “替你單獨找一房間。”


    蘇珊嫣然一笑,”不錯,是替我。”她說:”可是,也是為 你。”


    劉德銘笑笑不答。心裏有萬千綺念,隻有盡力克製,置 諸不聞不問。


    “請坐一坐。我換好衣服就來。”劉德銘拿著襯衣、領帶、 長褲,走向洗衣間。


    “劉先生,你就在這裏換好了。怕什麽?”


    劉德銘笑而不答,換好了衣服去辦交涉,總算替她在4樓 爭取到一個房間;他自己是住地下室。


    大致安排停當,方到餐廳進食;早餐隻有咖啡與麵包,最 主要的火腿蛋取消了。這提醒了許多人,光是糧食一項,便 是來日大難。


    “到了這種時候,不由得就讓人相信命運了。”蘇珊嘆口 氣,”隻好聽天由命!”   ”既然聽天由命了,樂得看開些。”劉德銘看她眉宇之間 的幽怨,心中著實不忍;突然之間下了個決心,而且不自覺 地說出口來:”蘇珊,有我在!我有命,你也一定有命。”


    蘇珊感動地看他一眼;心裏在想,這也是命!患難之際, 無端獲得一個生死之交;莫非命中注定還有第四個”丈夫”?


    此念一起,她立刻自我排斥;覺得會有這種幼稚荒唐的 想法,是件可恥的事。   ”你看!”劉德銘向外一指:“我的朋友來了。先聽聽消息。”


    來的是李裁法,一坐下來就說:”消息很壞!日本攻香港 的指揮官是23軍的司令酒井隆;南京大屠殺,就是這個忘八 蛋幹的。”


    蘇珊是南京人,一聽這話,臉上頓時變色;劉德銘便拍 拍她的手背,作為撫慰,同時向李裁法問道:“還有什麽消息?”   ”空中交通恐怕要斷了,啟德機場的工作人員,馬上就要 撤退;後方有飛機來,亦不能降落。”   ”那好!死了逃出去的一條心。”劉德銘問道:   ”你看還能守幾天?”   ”九龍大概就是這兩三天的事。香港可以多過幾天,因為 隔著一道海,而且維多利亞峰周圍有許多炮位。”李裁法急轉 直下地問:”劉先生,我的要求你考慮過了沒有?”


    劉德銘想了一下,用極溫柔的聲音對蘇珊說:”我不是有 什麽話要瞞著你跟李先生說;隻因為我跟李先生單獨來談,比 較可以用理智來考慮,作出最好的決定。這一點,對你也是 有益處的。”


    他說到一半,她已連連點頭,表示諒解;等他說完立即 問說:”是我暫時避開,還是你們換一張桌子?”


    “當然我們換桌子。李裁法一麵說,一麵已站起身來。


    於是另外找了張隱在大柱子背後的桌子,兩人促膝而坐, 劉德銘吐露了他的難處。


    李裁法想了一會答說:”我不知道你到上海是什麽任務, 也不知道你的’夥計’從什麽地方來?不過,形勢很明白地 擺在那裏,東洋小鬼這一傢夥,搞得天下大亂,是連羅斯福 都沒有想到的的。現在連白宮都大打亂捶,你我什麽人,還 說什麽事要維持原來的計劃,豈不是太自不量力!”


    一番話說得劉德銘啞口無言,想了好半天說:”你的意思 是,根本不不必管這件事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今天在香港,連英皇的總督都身 不由主,隻好做到哪裏是哪裏,何況他人?”李裁法又說: “再說,上海的情形也不同了,你就算到了那裏,任務有沒有 做成功的可能,甚至還需要不需要,也大成問題。”


    “話是不錯,不過,對上頭總要有個交代。”


    “那很簡單,你打個電報回去,說形勢中變,任務受阻, 目前在香港,參加陳將軍主持的工作。上頭要找你,也有地 方找,不是很妥當?”


    “好!”劉德銘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我誌已決,準備照 你的辦法。”


    “你是說,”李裁法問:”你決定幫我的忙?”


    “我希望能幫你的忙。”


    “這話怎麽說?”


    “因為,”劉德銘想了一下說:”昨天跟今天不同;現在我 有一個負擔,也是個累贅——。”


    “啊!”李裁法打斷他的話說:”你是講蘇珊,我有一個不 幸的消息,她現在是寡婦了。”


    劉德銘大驚,”你有費理陶的確實消息?”他問:”確實死 了?怎麽死的?”


    “到機場那天,就讓日本飛機炸成重傷;送到法國醫院, 已經斷氣。警方整理傷亡名單,發現一張中文的名片,不知 道就是他。今天一早我去打聽另外一個朋友的下落,看到那 張名片,才知道死的就是費理陶。”


    “我勸你暫時不必把這個消息告訴蘇珊;因為你這時候沒 有功夫去替費理陶辦喪事,也沒有功夫安慰蘇珊。”


    “不錯,隻好暫時瞞住她。不過,這一來,我更不能不照 料她了。”


    “何用照料?一起幫我來辦事,如何?”


    “好吧,這也是義不容辭的事。”劉德銘終於同意了。


    “有你幫忙,我的工作會很順利。”李裁法很欣慰地說: “我真希望英國兵能擋住日本軍的攻勢。不要多,能拖一個星 期就好了;不然,九龍這許多大老、要人、名士,還有北洋 政府時代的大官兒,落在日本人手中,被迫利用,對抗戰前 途,是件很不利的事。”


    “喔,”劉德銘被提醒了,”你知道不知道,林庚白住在什 麽地方?”


    “我聽說他住在九龍,詳細地址不知道。”


    “能不能打聽到?”


    “打聽得到。”李裁法問:”你要找他?”


    “是蘇珊。看她人很洋派,相信看相算命;她想去看林庚 白。”


    “我也聽說,林庚白算命奇準。”李裁法忽然笑道:”現在 倒有個機會,可以試試他,到底準不準?”


    “怎麽試法?”


    “讓他算算蘇珊的命。如果真是準的話,一定知道她剛成 為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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