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2點多鍾,胡蘭成書房裏的電話響了,拿起 來一聽,是電話局的職員在問:”胡蘭成先生在不在?”


    “我就是。”


    “蘇州的長途電話,請稍等。”等了一會,又聽話筒中說:   ”請講話。”


    “喂!我是蘭成。”


    “胡次長!”是女人的急促的聲音,”你是不是胡次長?”胡 蘭成聽不出她是誰;不過說話已近乎語無倫次,卻是很明顯 的;於是胡蘭成用緩慢清晰的聲音說:”我是胡次長。你有話 慢慢說。”


    “胡次長,吳先生死掉了!”


    胡蘭成一聽這話,頓覺滿眼金星;”你說誰?”他的聲音 也失去從容了,”是不是吳四寶?”


    “是的。”


    “怎麽死的?”


    “好像、好像——,”話筒中帶著哭聲說:”吳太太說,請 胡次長馬上來,越快越好。”


    “好!我馬上動身。”胡蘭成又問:”什麽時候死的?”


    “半個鍾頭以前。是急病。”


    胡蘭成打完電話,坐下來激動不已,而且始終覺得這件 事似乎不大可信。但電話中女人的聲音,猶自響在耳際;並 且已辨出就是服侍佘愛珍,身分介乎看護與女僕之間的沈小 姐的聲音,再回想一遍她的話,是暴疾而亡,並非如張國震 那樣,綁赴刑場,執行槍決,心裏稍為好過了些。


    當下又打個電話到北火車站,在頭等車中留下一個位子; 拎起出門所用,內儲各種日用品的小皮箱,逕到北站登車,傍 晚時分就到了蘇州。


    吳四寶在蘇州亦有一班朋友;沈小姐請了一個認識胡蘭 成的人來接,車中便問起吳四寶的死因。   ”我也不大清楚,聽說今天中午,有人捧了一碗麵出來給 他吃;吃完不久就發作了。”   ”所請’有人’是誰?”胡蘭成問。   ”總是李家的人。”   ”死得慘不慘?”   ”胡次長看了就知道了。”   ”屍首停在那裏?”   ”鶴園。”那人說道:”已經砌好靈堂了。”


    趕到鶴園,隻見靈堂如雪,佘愛珍哭得眼睛都腫了。胡 蘭成先生在靈堂前麵三鞠躬,然後揭開靈幃,隻見吳四寶已 經小殮了,直挺挺地躺在翻轉的棺材蓋上,臉色安詳,不像 中毒死的。


    出了靈幃,方去慰問遺孀,剛叫得一聲:”阿嫂!”佘愛 珍便即放聲大哭。   ”阿姊,阿姊!”沈小姐推著她說:”你不是有要緊話,要 跟胡次長說?”   ”是啊!”佘愛珍哽咽著說:”斷命的通緝令——。”   ”好!我知道了。”胡蘭成不讓她說下去,隻問”李士群 呢?”   ”到南京去了。”


    這當然是有意避開,胡蘭成心中冷笑,決定也追到南京, 但有件事要問清楚。   ”沈小姐,”他將她拉到一邊,低聲問道:“到底怎麽死的?”   ”大概是麵裏下了毒藥。”   ”中毒是七竅要流血的?”   ”怎麽沒有流?”沈小姐答說:”先是肚子痛,痛得在床上 打滾;後來抽筋;再後來不動了,七竅都是血,小殮之前才 抹幹淨。”


    所說死狀,與水滸中的武大郎一般無二,看來吳四寶亦 是中了砒霜的毒。李士群亦未免太肆無已憚了。   ”你跟我打電話,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沈小姐答說:”就因為知道胡次長要來,他才 躲到南京去的!”   ”他會躲,我會找。”胡蘭成說:”我連夜去找他。”


    於是搭上去南京的夜車;天色甫明,已到南京,出了下 關車站,胡蘭成到汪曼雲家;開口問道:”你知道不知道蘇州 的事?”   ”不知道。”   ”吳四寶死了!一碗毒麵吃死的。”胡蘭成說:”我借你的 書房用一用。”   ”你要寫什麽?”   ”替吳四寶寫一張請求撤消通緝的呈文。”


    呈文上的措詞很簡單,不談功罪,隻講法律,人一死,通 緝失去對象,命令自然應該撤消。不過照程序來說,應該由 司法行政部備文呈請,胡蘭成為了求快,更為了替吳四寶爭 一分”哀榮”,決定用他自己的關係,找些人聯名呈請。


    第一個要找的卻是李士群,到得他家才7點半鍾,李士 群剛吃過粥在看報,一見這麽一個麵凝寒霜的不速之客,心 裏一跳,急忙浮起微笑,起身招呼。   ”你是從哪裏來?”他問。


    胡蘭成一言不發,將呈文交了給他;接著,又去找了一 枝毛筆,隻說了兩個字:”你簽!”   ”等別人簽了我再簽。”   ”我沒有工夫再找你!”胡蘭將毛筆遞了過去:”你現在就 簽字。”


    李士群無可奈何,隻得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胡蘭成將 呈文拿了就走,又去找陳春圃、褚民誼他們,一共十來個人, 最後自己也簽了名,托陳春圃當麵請汪精衛批準,當天下午 趕回蘇州。這一下才可以公開辦喪事了。”


    也還是蘇州站火車站的趙站長幫忙,為送棺材回上海開 了一趟專車;佘愛珍身穿重孝,由沈小姐以及從上海趕了去 的親友女眷,護持上車。看到胡蘭成,叫得一聲”胡次長!” 隨即伏在他肩頭上,哀哀哭泣;身遭大故、態度失常,世俗 中男女應避的嫌疑,此時不避也不要緊了。


    車到上海北站,事先安排來接的人,上百之多;佘愛珍 是有意要為吳四寶死出風頭,好在錢多,買出來的路祭無其 數;巡捕房裏也早用了錢,派出大批人來維持秩序。中午時 分,大出喪的行列過北四川路橋,經黃埔灘轉南京路向西,由 靜安寺路折往膠州路萬國殯儀館安靈,再奉神主回家,已是 萬家燈火了。


    吳家正門大開,裏外燈火通明;大廳上布置了一個極氣 派的靈堂。供好神主,親友上祭;最後是攙著佘愛珍到靈前, 一跪下去,放聲大哭,怎麽也勸不住。


    看起來又要勞動胡次長了!”請胡次長勸勸阿姊。”佘愛 珍的弟婦說:”隻有你的話,她聽的。”


    還是胡蘭成伏下身去,在佘愛珍耳邊輕聲說道:”不要哭 了!將來我會報仇。”


    也不知道梨花帶雨的佘愛珍,聽清楚了他的話沒有?不 過,對於他的動作,她的反應是非常馴順的;他一把將她拖 起,她隨即便倒在他身上;他看一看吳四寶的那張有半個人 高的大照片,一把將她抱了起來,走出大廳,踏上花園的甬 道。她生得豐腴,抱起來很吃力;好得有沈小姐等人助一臂 之力;眾擎易舉,使得胡蘭成能從容地去領略他的感受。


    他是想起20年前結婚那天的情事。他的妻子叫玉鳳,雖 相過親,卻不曾看清楚;到得迎親之日,雙雙拜過天地,照 他們嵊縣的風俗,新娘子要由新郎官抱進洞房。胡蘭成抱玉 鳳上樓,隻覺其苦不覺其樂,因為時已入冬,新娘子的衣服 穿得很多,累贅不堪;加以是上樓,雖有姊妹幫忙,仍舊吃 力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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