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一句,三小姐點一點頭,心裏雖覺酸楚,但居然能忍住了眼淚。


    胡家的喜事,到新郎倌、新娘子“三朝回門”,才算告一段落。但這三天之中,局勢又起了變化,而且激起了不小的風潮。


    風潮起在首善之地的京城。十一月初六,上海的消息傳到天津,天津再傳到北京,阜康福頓時被擠,白惟賢無以應付,隻好上起排門,溜之大吉。


    地痞起鬧,半夜裏打開排門放搶,等巡城禦史趕到,已經不成樣子了。


    第二天一早來擠兌的人更多。順天府府尹隻好會同巡城禦史出安民布告,因為京城的老牌錢莊,一共四家,都開在東四牌樓,字號是恆興、恆和、恆利、恆源,有名的所謂“四大恆”,向來信用卓著,這裏受了阜康福的影響,亦是擠滿了要兌現銀的客戶。“四大恆”如果一倒,市麵不堪設想,所以地方官不能不出麵維持,規定銀票一百兩以下照付,一百兩至一千兩暫付五十兩,一千兩以上暫付一百兩。


    不過四大恆是勉強維持住了,資本規模較小的錢莊,一擠即倒,市麵大受影響。同時,銀票跌價,錢價上漲,本來銀賤錢貴,有益於小民生計,但由於銀票跌價、物價波動,家無隔宿之糧的平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這種情形驚動了朝廷,胡雪岩知道大事要不妙了。


    其時古應春已經由上海專程趕到杭州,與胡雪岩來共患難。


    他們相交三十年,但古應春為人極守分際,對於胡雪岩的事業,有的了解極深,有的便很隔膜,平時為了避嫌疑,不願多打聽,到此地步便顧不得嫌疑不嫌疑了。


    “小爺叔,且不說紙包不住火,一張紙戳個洞都不可以,因為大家都要從這個洞中來看內幕,那個洞就會越扯越大。”他很吃力他說:“小爺叔,我看你索性自己把這張紙掀開,先讓大家看個明白,事情反倒容易下手。”


    “你是說,我應該倒下來清理?”


    “莫非小爺叔沒有轉過這個念頭?”


    “轉過。”胡雪岩的聲音有氣無力,“轉過不止一次,就是下不了決心。


    因為牽連太多。“


    “哪些牽連?”


    “太多了。”胡雪岩略停一下說:“譬如有些人當初看得起我,把錢存在我這裏,如今一倒下來,打折扣還人家,怎麽說得過去?”


    “那麽,我倒請問小爺叔,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拖一拖能夠度過難關,存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


    胡雪岩無以為答。到極其難堪的僵硬空氣,快使得人要窒息了,他才開


    口。


    “市麵太壞,洋人太厲害,我不曉得怎麽才能翻身?”他說:“從前到處是機會,錢莊不賺典當賺,典當不賺絲上賺,還有借洋債,買軍火,八個罈子七個蓋,蓋來蓋去不會穿幫,現在八個罈子隻有四個蓋,兩隻手再靈活也照顧不到,而況旁邊還有人盯在那裏,專挑你蓋不攏的罈子下手。難,難!”


    “小爺叔,你現在至少還有四個蓋,蓋來蓋去,一失手,甚至於旁邊的人來搶你的蓋子,那時候……”古應春迸足了勁說出一句話:“那時候,你上吊都沒有人可憐你!”


    這話說得胡雪岩毛骨驚然。越拖越壞,拖到拖不下去時,原形畢露,讓人說一句死不足惜,其所謂“一世英名,付之流水”,那是胡雪岩怎麽樣也不能甘心的事。


    “來人!”


    走來一個丫頭,胡雪岩吩咐她將阿雲喚了來,交代她告訴螺螂太太晚上在百獅樓吃飯,賓主一共四人,客人除了古應春以外,還有一個烏先生,立刻派人去通知。


    “我們晚上來好好商量,看到底應該怎麽辦?”胡雪岩說:“此刻我要去找幾個人。”


    明耀璀璨,爐火熊熊,佳肴美酒,百獅樓上,富麗精緻,一如往昔。賓主四人在表麵上亦看不出有何異樣,倘或一定要找出與平日不同之處,隻是胡雪岩的豪邁氣概消失了。他是如此,其餘的人的聲音也都放低了。


    “今天就我們四個人,大家要說心裏的話。”胡雪岩的聲音有些嘶啞,“這兩天,什麽事也不能做,閑工夫反而多了,昨天一個人獨坐無聊,抓了一本《三國演義》看,諸葛亮在茅廬做詩‘大夢誰先覺,我看應春是頭一個從夢裏醒過來的人。應春,你說給烏先生聽。”


    古應春這時候的語氣,倒反不如最初那麽激動了,同時,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可以作為越拖越壞,亟宜早作了斷的補充理由。


    “阜康福一出事,四大恆受擠,京城市麵大受影響,隻怕有言官出來說話。一驚動了養心殿,要想像今天這樣子坐下來慢慢商量,恐怕……”他沒有再說下去。


    大家都沉默著,不是不說話,而是倒閉清算這件事,關係太重了,必須多想一想。


    “四姐,”胡雪岩指名發問:“你的意思呢?”


    “拖下去是壞是好,總要拖得下去。”螺螂太太說,“不說外麵,光是老太太那裏,我就覺得拖不下去了。每天裝得沒事似地,實在吃力,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有點看出來了,一再地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到有一天瞞不住了,這一個睛天霹靂打下來,老太太會不會嚇壞?真正叫人擔心。”


    這正也是胡雪岩下不得決心的原因之一,不過這時候他的態度有些改變了,心裏在想的是,如何能使胡老太太不受太大的驚嚇。


    “我贊成應春先生的辦法,長痛不如短痛。”烏先生說:“大先生既然要我們說心裏的話,有件事我不敢再擺在心裏了,有人說‘雪岩’兩個字就是‘冰山,前天我叫我孫了抽了一個字來拆……”


    “是為我的事?”


    “是的。”烏先生拿手指蘸著茶汁,在紫檀桌麵上一麵寫,一麵說:“抽出來的是個‘五歸來不看山,的’‘字。這個字不好,冰’山‘一倒,就是


    牢‘’之災。


    一聽這話,螺螄太太嚇得臉色大變,胡雪岩便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慰著說:“你不要怕。冰山沒有倒,就不要緊。烏先生一定有說法。”


    “是的。測字是觸機,剛剛聽了應春先生的話,我覺得似乎更有道理了。


    ‘’字中間的‘言,就是言官,現在是有座山壓在那裏,不要緊,靠山一倒,言肩出頭,那時候左麵是犬,右麵也是犬,一犬吠日,眾犬吠聲,群起而攻,怎麽吃得消。“


    說得合情合理,胡雪岩、古應春都認為不可不信,螺螄大太更不用說,急急問道:“烏先生,靠山不倒莫非點事都沒有了?”


    “事情不會一點事沒有,你看左麵這隻犬已經立了起來,張牙舞爪要撲過來咬人,不過隻要言官不出頭就不要緊,肉包子打狗讓它乖乖兒不叫就沒事。”


    “不錯,一點不錯!”胡雪岩說:“現在我們就要做兩件事,一件是我馬上去看左大人,一件是趕緊寫信給徐小雲,請他務必在京裏去看幾個喜歡講話的都老爺,好好兒敷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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