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老部下”是指劉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轉運局的委員,在他的職司有主有從,如兩江籌餉是額外的差使,行有餘力,不妨效勞,否則他當然要顧全西征軍為主。


    左宗棠了解到這一點,便不能不有所顧慮,想了一下說道:“這樣吧,明天我再找藩司來想法子。如果真有難處,那就不能不仰賴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問道:“不知道什麽時候再來請示。”


    “請示”便是聽回音。左宗棠答說:“很快、很快,三兩天之內,就有信息。”


    於是胡雪岩起身說道:“我聽大人的指揮辦理,今天就告辭了。”


    “嗯,嗯。”左宗棠問:“今天晚上沒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飯,急說道:“今天晚上有個不能不去的飯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來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會派人來請你。”


    於是胡雪岩請安辭出。接著便轉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會,在座的都是江寧官場上提得起來的人物,消息特別靈通,胡雪岩倒是聽了許多內幕,據說李鴻章已向總理衙門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國實力不足,對越南之事應早結束,舍此別無良法。


    但總理衙門主張將法國對中國種種挾製及無理的要求,照會世界各國,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軍來犯,即與開戰。李鴻章雖不以為然,無奈他想談和,連對手都沒有,法國的特使德理固已轉往日本去了。


    “中國的若惱是,欲和不敢和,欲戰不能戰。”督署的洋務委員候補道張鳳池說:“現在是彼此‘耗’的局麵,就不知道誰耗得過誰了?”


    “那麽,照鳳翁看,是哪個耗得過哪個?”


    “這一層很難說。不過,在法國,原來隻有他們的外務部長最強硬,現在意見已經融洽了,他們的內閣總理在國會演說:決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們呢,朝廷兩大柱石,縱不說勢如水火,可是南轅北轍,說不到一起,大為可慮。”


    所謂“朝廷兩大住石”,自是指李鴻章與左宗棠。在座的雖以兩江的官員居多,但其中跟李鴻章淵源甚深的也不少,談到李、左不和,是個犯忌諱的話題,如果出言不慎,會惹麻煩上身,所以都保持著沉默。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此人是山東的一個候補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來在兩江候補,署道實缺,也當過好些差使,資格甚老,年紀最長,大家都叫他“王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於任事,本來是應該紅起來的一個能員,隻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運。這回是奉山東巡撫所派,到江寧來謁見左宗棠,商議疏浚運河,哪知來了半個月,始終不得要領,以致牢騷滿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開口了。


    “左、李兩公,勳業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過去的戰功是過去了,可以不談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何必呢?”


    這明明是在說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諱益甚,更沒有人敢置一詞。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隻當大家默許他的議論,因而就更起勁了,“如說打仗,兵貴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說空話,正事不隻,到得兵臨城下,還在大談春風已度玉門關,各位倒想,那會弄成怎麽一個局麵?”


    聽得這番話,座客相顧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較深的,便很替他擔心,因為這話一傳到左宗棠耳朵裏,就一定會找上他去,如果隻是痛斥一頓倒還罷了,就怕找了他去質問:你說“兵臨城下”是什麽兵?是法國軍隊嗎?


    一怒之下,指名嚴劾,安上他一個危言惑眾、動搖民心士氣的罪名,起碼也是一個革職的處分。


    於是有人便亂以他語:“玉大哥、玉大哥,今宵隻可談風月,喝酒,喝酒。”


    王桂還想再說,作主人的張鳳池見機,大聲說道:“玉大哥的黑頭、黃鍾仲呂,可以醒酒,來,來,來一段讓我們飽飽耳福。”


    “對!”有人附和:“聽玉大哥唱黑頭,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場麵’呢?”


    文場、武場都現成,很快地擺設好了,“烏師”請示唱什麽,張鳳池便說,“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陰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後探陰山吧!”


    “不!”玉桂答說:“今天我反串,唱‘鬍子’,來段《斬謖》。”


    等打鼓佬下鼓糙領起胡琴,過門一到,玉桂變了主意,“我還是唱《上天台》吧。”他說。


    原來玉桂編了一段轍兒,想罵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個蜀中大將,“言過其言,終無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過於囂張,實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為已甚。


    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頗有感觸,回想當年左宗棠意氣風發,連曾國藩都不能不讓他幾分,哪知如今老境頹唐,為人如此輕視,這樣轉著念頭,一麵為左宗棠悲哀,一麵也不免興起急流勇退的念頭。


    在江寧已經十天了,左宗棠始終沒有派人來請他去見麵。由於他事先有話,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見,隻有托熟人去打聽。但始終不得要領。


    好不容易左宗棠來請了,一見麵倒沒有廢話,開門見山地說:“雪岩,陝甘那麵我另有部署,你把轉運局的官款,撥二十五萬出來。”


    這筆款子自然是撥給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稱是以外,別無話說。


    “這筆錢能不能在這裏撥?”左宗棠問。


    “大人要在哪裏撥就哪裏撥!”


    “好,就在這裏撥好了。你替王閬青立個摺子。”


    “是。”


    “你什麽時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對了,你要回去辦喜事?”左宗棠問:“令愛出閣,我已經告訴他們備賀劄了。你我是患難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中心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點什麽別致的賀禮。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氣。”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說,“如果有大人親筆的一副喜聯,那就真的是蓬蓽生輝了。”


    “這是小事。”左宗棠答說:“不過今天可來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會送到。”


    “大人公務太忙,我這個實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許了,我把喜堂最上麵的位置留下來了。”


    這是變相的堅約,左宗棠不可言而無信,否則喜堂正麵,空著兩塊不好看。左宗棠理會得這層意思,便喊一聲:“來啊!”


    “喳!”


    廳上一呼,廊下百諾,進來一名亮藍頂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


    “胡大人的小姐出閣,我許了送一副喜聯,你隻要看我稍為閑一點兒,就提醒我這件事,免得失禮。”左宗棠又說:“你要不斷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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