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這話,螺螄太太不作聲,看一看七姑奶奶,臉色陰下來了。


    “應春,”七姑奶奶使個眼色,“你給我搖個‘德律風’給醫生,說我的藥水喝完了,再配兩服來。”


    古應春會意,點點頭往外便走,好容她們說私話。


    “七姐,”螺螄太太毫不掩飾她內心的欲望,“我真想把我們三小姐添妝的這些東西陳列出來,讓大家看看。”


    七姑奶奶沒有想到她對這件事如此重視,而且相當認真,不由得愣在那裏說不出話。


    在螺螄太太,做事發議論,不發則已,一發就一定要透徹,所以接著她自己的話又說:“那個德國人,不說我再也想不到,一說,我馬上就動心了。


    七姐,你想想,嫁女兒要花多少工夫,為來為去為點啥?為的是一個場麵。


    發嫁妝要叫大家都來看,人愈多,愈有麵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人人稱讚,個個羨慕,心裏頭就會說:“喏,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你我當初做女兒的辰光,看大戶人家嫁女兒,心裏頭的感想,來想想’大先生,現在的心境,你說,那個德國人的做法,要不要動心?”


    七姑奶奶的想法,開始為她引入同一條路子了。大貴大富之家,講到喜慶的排場,最重視的是為父母做壽及嫁女兒,但做壽在“花甲”以後,還有“古稀”,“古稀”以後還有八十、九十,講排場的機會還有,隻有嫁女兒,風光隻得一次,父母能盡其愛心的,也隻有這一次,所以踵事增華,多少潤都可以擺。七姑奶奶小時候曾看過一家巨室發嫁妝,殿後的是八名身穿深藍新布袍的中年漢子,每人手裏一個朱漆托盤,盤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藍布麵的簿子,這算什麽陪嫁?問起來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當鋪。那八名中年漢子,便是八字當鋪的朝奏,盤中所捧,自然是那當鋪的總帳。這種別開生麵的“嫁妝”,真正是麵子十足,令人歷久難忘。


    如今別發洋行要陳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妝,在上海這個五方雜處的地方,有這樣一件新聞,會弄得雲貴四川、再僻遠的地方也會有“胡雪岩嫁女兒”如何闊氣這麽一個傳說,這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一件事,難怪螺螄太


    太要動心。


    “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個麵子,有這樣一件有麵子的事,我拿它放過了,自己覺得也太對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說呢?”


    “那,”七姑奶奶說:“何不問問他自己?”


    “這不能問的。一問……”螺螄太太停了一下說:“七姐,你倒替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呢!”


    稍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個人好虛麵子,口中決不肯承認的,問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這些不熱中但也不反對的語氣來答覆。不過,現在情勢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實實談一談。


    念頭尚未轉定,螺螄太太卻又開口了,“七姐,”她說,“這回我替我們三小姐來添妝,說實話,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價錢高低,東西好壞,沒有個‘準槁子’,便宜不會有人曉得,但隻要買貴了一樣,就盡有人在背後說閑話了,現在別發把我買的東西陳列出來,足見這些東西的身價,就沒有人敢說閑話了。至於對我們老太太,還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可以交代了,我要叫大家曉得,多待我們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還要關心。”


    最後這句話,打動了七姑奶奶,這件事對螺螄太太在胡家的聲名地位很重要。由於別發行洋陳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妝,足以證明螺螄太太所採辦的都是精品,同時也證明了螺螄太太的賢慧,對胡三小姐受如己出。


    從另一方麵看,有這樣一個出風頭的機會,而竟放棄了,大家都不會了解,原因是怕太招搖,於胡雪岩的官聲不利,隻說都因為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值錢的東西,怕人笑話,所以不願陳列。這一出一入之間關係的變化是太重要了。


    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會說:“別發的陳列,是陳列給洋人看的,中國人進洋行的很少,陳列不陳列,不生多大的關係。所以別發陳列的這些東西,我看純然是拿給洋人看的。既然如此,我倒有個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說。”


    “陳列讓他陳列,說明都用英文,不準用中國字。這樣子就不會招搖了。”


    螺螄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聲:“好。”顯得對七姑奶奶百依百順似地。


    於是七姑奶奶喊一聲“妹妹!”


    喊瑞香為“妹妹”,已經好幾個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應得很響亮,但此時有螺螄太太在座,卻顯得有些忸怩,連應聲都不敢,隻疾趨到床前,聽候吩咐。


    “你看老爺在哪裏?請他來。”


    瑞香答應著走了,螺螄太太便即輕聲說道:“七姐,我這趟來三件事,一是我們三小姐添妝,二是探望你的病,還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麽不給他們圓房?”


    “我催了他好幾遍了。”


    這個他是指古應春,此時已經出現在門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卻對螺螄太太做個手勢,遞個眼色,意思是回頭細談。


    “應春,我想到一個法子,七姐也贊成的。”


    七姑奶奶接著便說了她的辦法。


    古應春心想,這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的辦法,不過比用中文作說明,總要


    好些,當下點點頭說:“等別發的管事來了,我告訴他。不過……”


    他沒有再說下去。七姑奶奶卻明白,“隻要不上報,就招搖不到哪裏去了。”她說:“你同‘長毛狀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


    “對!你倒提醒我了,我來打他一個招呼。”古應春問道:“還有什麽話?”


    “就是這件事。”


    “那,”古應春轉臉說道:“四姐,對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飯。


    我同宓本常有個約,很要緊的,我現在就要走了。喔,還有件事,他也曉得你來了,要請你吃飯,看你哪天有空?“


    “不必,謝謝他羅。”螺螄太太說:“他一個人在上海,沒有家小,請我去了也不便。姐夫,你替我切切實實辭一辭。”


    等他一走,螺螄太太有個疑團急於要打開,不知道“長毛狀元”是怎麽回事?


    “這個人姓王,叫王韜,你們杭州韜光的韜。長毛得勢的時候開過科,狀元就是這個王韜。上海人都叫他‘長毛狀元’。”


    “那麽,上報不上報,關長毛狀元啥事情?”


    “長毛狀元在申報館做事,蠻有勢力的,叫應春打他一個招呼,別發陳列三小姐的嫁妝那件事,不要上報,家裏不曉得就不要緊了。”


    “原來如此!”螺螄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會意,便叫瑞香去監廚,調開了她好談她的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胡雪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陽並收藏胡雪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