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芬的夫婿聶規緝,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聶規緝卻連個舉人都沒有考上,以至於隻能混個混差使。他有個姐夫為先前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委為“籌防局總辦”,聶規緝單身跟到江寧,在籌防局當差,隻得八兩銀子的車馬費,但卻要接眷。原來聶規緝到了江寧,才知道曾國藩真是門生故吏滿天下,將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滿小姐”這個“頭銜”搬出來,在裙帶上著實能拖出來一點好處,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紀芬照她丈夫的囑咐,由湖南坐船經武昌時,特為去拜見湖廣總督李瀚章的夫人,稍為談一談丈夫的境況,聶規緝立即被委為湖南督運局駐江寧的委員,月支津貼五十兩,日子過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劉坤一的手,倒了江寧不久,便將曾紀芬接到總督衙門敘舊,曾國藩生在嘉慶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王申小一歲,因而以叔父自居。


    左宗棠在曾國荃克江寧後,與曾國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問,但當左宗棠奉命西征,曾國藩命湘軍劉鬆山相助,十分得力,這使得左宗棠大為感動,而況平生功名,關鍵所在是曾國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獨當一麵,收復浙江,


    與曾氏兄弟同時封爵。拜相時候,位極人臣,飲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國藩,所以表麵上倔強如昔,仍舊處處要批評曾國藩,私底下的態度,卻已大為改變,曾國藩歿後,他致送的輓聯,道是“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這等於認輸,以左宗棠的性情來說,是很難得的事。


    至於照應曾國藩的後人,是為了要證實他的輓聯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與曾國藩是為國事而爭,私交絲毫無損。


    特別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種將朋友的女兒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愛屋及烏,對聶規緝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營務處的差使,每天中午會食,一定找聶規緝,對他的肯說實話、留心西學,頗為讚許,有心要培植他。


    這回左宗棠出省閱兵,聶規緝作隨員,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問:“勉林,你跟聶台熟不熟?”


    李勉林各州興銳,早年曾替曾國藩辦過糧台,當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我當然很熟。”


    “那就再好沒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來當你的會辦。”


    “大人眷念故人,要調劑調劑聶仲芳,這番至意,我們當然要體仰。我想,每個月送他五十兩銀子薪水,仍舊在大人那裏當差好了。”


    左宗棠一聽愕然,“怎麽,勉林,”他問:“你不歡迎聶仲芳?”


    “不敢欺大人,聶仲芳在大人那裏,親自教導督責,他不敢越軌,到了我這裏,也許會故態復萌。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我不便說他,耽誤了公事,大家不好。”


    這一說,原來有些生氣的左宗棠,心平氣和地問說:“你說他‘故態復萌’,請問,是什麽故態?”


    “聶仲芳是紈袴,他比滿小姐小三歲,光緒元年成婚,到光緒四年,才二十四歲,已經娶了姨太太。”


    “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個早就遣走了。”左宗棠問:“還有呢?”


    “還有,曾劼剛那年奉派出使英、法兩國,二小姐的姑爺陳鬆生與聶仲芳都想跟去當隨員,結果劼剛帶了陳鬆生,沒有帶聶仲芳。劼剛路過上海的時候,我問他同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剛說:我帶了他去是個累。又說:你看了我的日記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說:“他們郎舅至親,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麽敢用他?”


    “喔,”左宗棠問:“你看了劼剛的日記沒有呢?”


    “看了。”


    “日記中怎麽說?”


    “我錄得有副本,回頭送來給大人看。”


    “好!請你送來我看看。”


    李勉林答應著,一回去馬上將曾劼剛日記的副本,專程送到天後宮行轅。


    左宗棠燈下無事,細細看了一遍,其中有兩條對聶規緝的批評不好,一條記於光緒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報,知聶仲芳乖張已甚,季妹橫被淩折,憂悶之至。”


    這是家務,清官難斷。另外有一條記於當年九月十五日,說他不用聶仲芳的原因:“午飯後,寫一函答妹婿聶仲芳,阻其出洋之請,同為妹婿,挈鬆生而阻仲芳,將來必招怨恨,然而萬裏遠行,又非餘之私事,勢不能徇親戚之情麵,苟且遷就也。鬆生德器學識,朋友中實罕其匹,同行必於使事有益。仲芳年輕而紈袴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無一長,又性根無定,喜怒無


    常,何可攜以自累,是以毅然辭之。“


    左宗棠心想,這不是什麽不可救藥的毛病。如果當時聶規緝如曾紀澤所言,現在看來卻無此毛病。正好說明此人三四年以來,力矯前失,肯求上進。


    李勉林在製造局有許多毛病,伯落在聶規緝眼中,故而拿曾劼剛作擋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雖定,但因第二天便須啟程江寧,無法與李勉林麵談,因而親自執筆寫了一封信說:“曾文正嚐自笑坦運不佳,於諸婿中少所許可,即紀鴻亦不甚得其歡心,其所許可者,隻劼剛一人,而又頗憂其聰明太露,此必有所見而雲然。然吾輩待其後昆,不敢以此稍形軒輕。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紀鴻苦窘情狀,不覺慨然,為謀藥餌之資,殯殮衣棺及還喪鄉裏之費,亦未嚐有所歧視也。劼剛在倫敦致書言謝,卻極拳拳,是幹骨肉間不敢妄生愛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茲於仲芳,何獨不然。日記雲雲,是劼剛一時失檢,未可據為定評。”


    寫到這裏,自覺有些強詞奪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勢欺人,所以凝神細想了一會,想出一番說得過去的道理。


    “傳曰:”思其人猶愛其樹,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閣下之處仲芳不難,局員非官僚之比,局務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則進之,不能則撤之,其幸而無過也容之,不幸而有過則攻之訐之,俾有感奮激勵之心,以生其鼓所鼓舞、激勵震懼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棄為廢材,而閣下有以處仲芳,即有以對曾文正矣。“


    在宗棠自覺這段話說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還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與文正論交最早,彼此推誠相與,天下所共知,晚歲凶終隙末,亦天下所共見,然文正逝後,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親友,無異文正之生存也。閣下以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剛回製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還的曾紀澤的日記,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堅持原意,而且隱隱責備他,不肯照顧聶規緝,反而離間人家郎舅至親的感情,對不起曾國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興。


    沒有法子!但心裏在想,不怕官,隻怕管,左宗棠要派聶規緝來當會辦,是他的職權,寫信解釋,還是客氣的做法。接下來又想,左宗棠賞識聶規緝,是因為他肯說實話,而且肯留心“西學”,不用說,製造局造船造槍械,他不會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說實話,製造局的許多見不得人的內幕,就瞞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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