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從來沒有談過?”


    “從沒有。”


    “有沒有露過這樣的口風呢?”


    見他這樣“打破沙鍋問到底”,古應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復又想了一下,方始開口:“沒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說:“討小討得不好,是自討苦吃,討得好,另當別論。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個人,是這個人不容易去覓。


    又要能幹,又要體貼,又要肯聽她的話,還要相貌看得過去,所以心裏雖有這樣的念頭,沒有覓著中意的人之前,先不開口。七姐做事向來是怎樣的,我曉得。“


    古應春覺得他的話也不無道理,倒不妨探探妻子的口氣。旋即轉念,此事絕不能輕發!倘若妻子根本不願,一說這話,豈非傷了感情,“能幹、體貼、聽話、相貌過得去,這四個條件,頂要緊的是聽話。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總是聽話的老實無用,能幹的調皮搗蛋,她一個病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東,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來,不是把她活活氣死?七姐顧慮來,顧慮去,就是顧慮這個。應春,你說對不對!”


    “是的。”古應春不能不承認:“小爺叔把阿七的為人,看得很透。”


    “閑話少說,我們來談瑞香。四個條件,她貼了三個,體貼或許差一點,


    不過那也是將來你們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會體貼。“


    “哪裏就談得到將來了?”古應春笑著喝了口酒說:“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說談不到將來,我說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聲音:“賢慧,瑞香當然還談不到,不過,我同羅四姐兩個人一起替你寫包票,一定聽七姐的話。你信不信。”


    古應存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總顧慮著妻子如果真的有妒意,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臉上忽喜忽憂的神情,胡雪岩當然也能約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間的這種情形,到底隻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斷。所以他不再固勸,讓它冷一冷,看古應春多想一想以後的態度,再作道理。


    於是把話題扯了開去,海闊天空地聊了一陣,瑞香親自提來一個細篾金漆圓籠,打開來看,青花瓷盤中,盛著現做的棗泥核桃桂花奶酥,是醇親王府裏的廚子傳授的。


    接著,小廚房另外送來壽麵跟“八仙上壽湯”。壽麵一大盤,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岩與古應春都是應應景,淺嚐即止。


    “多吃點嘛!”瑞香勸道:“這麽好的壽麵,不吃真可惜。”


    “說得不錯。”古應春答說:“我再來一點。”


    於是她替他們各自盛了一小碗,古應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岩嚐了一口說道:“吃剩有餘!”


    “糟蹋了實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們把這盤壽麵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者太太的福氣。”說著,親自將一盤炒麵捧了出去。


    胡雪岩看在眼裏,暗自點頭。等飯罷喝茶時,螺螄太太亦已客散稍閑,來到鏡檻閣休息,當然還有許多雜務要料理,走馬換將,都交給瑞香了。


    “我剛剛跟應春談了一件大事,現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話畢,螺螄太太便即說道:“我早就有這個意思了。七姐夫,隻要七姐一句話,我馬上來辦。”


    “就是這句話為難。”古應春答說:“我自己當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當。”


    “何以見得?”


    “人家去說,她表麵上說不出不願意的話來,心裏有了疙瘩,對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會的。”胡雪岩對螺螄太太說:“下個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當麵跟七姐談這件事。”


    “那一來,她怎麽樣不願意,也裝得很高興。”古應春大為搖頭:“不妥,不妥!她絕不肯說真心話的。”


    “我倒有個辦法,我要由七姐自己開口。”螺螄太太很有把握地說。


    此言一出,古應春、胡雪岩一齊傾身注目,倒要聽聽她是何好辦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願為丈夫納妾。


    “辦法很容易。”螺螄太太說:“我把瑞香帶了去。隻說我不放心她的病,特為叫瑞香去服侍她,幫她理家的。隻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聽她的話,她自然會想到,要留住瑞香隻有一條路,讓她也姓古。”


    “此計大妙!”胡雪岩拍著手說:“準定這麽辦。”


    古應春也覺得這是個很妥當的辦法,但螺螄太太卻提出了警告:“七姐


    夫,不過我勸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遠瑞香一點。“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應春這一夜隻睡了兩個時辰,一覺醒來,天還沒有亮透,看自鳴鍾上一直線,恰好六點鍾響。他住的是胡家花園中的一處客房,名叫鎖春院,花木甚盛,揭開重簾,推出窗去,花香鳥語,令人精神一振,心裏尋思,這天洋人拜壽,是他的“重頭戲”,寧可趕早去巡查,看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須先改正,庶幾不負至交所託。


    於是漱洗早餐,隨即帶了跟班,坐著胡家替他預備的轎子,先巡視了設在城裏的六處壽堂,一一檢點妥當,然後出錢塘門到靈隱,不過九點剛過。


    這靈隱的壽堂,原規定了是英國人來拜壽的地方,隻是洋人鬧不清這些細節,有的逛了天竺、靈隱,順便就來拜壽,人數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點點,嘻嘻哈哈。亂得很熱鬧。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著古應春到一邊說道:“我看原來請到我那裏吃西餐的辦法行不通了。”


    “怎麽呢?”


    “赫德到杭州來的消息,不知道怎麽傳出去了。德方伯派人通知我,說要來作陪,他是好意,我怎麽好擋駕?”胡雪岩又說:“這一來,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


    古應春想了一下說:“不要緊,中午在這裏開席,晚上請他到府上好了。”


    “隻好這樣。”


    剛說完,已隱隱傳來鳴鑼喝道之聲,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看,方知來的是赫德,原來此人極其醉心中國官場的氣派,特為借了巡撫的綠呢大轎,全副“導子”,前呼後擁,趁機會大過了一番官癮。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補服。紅頂花翎的大帽子後麵,還裝了根烏油油的大辮子。胡雪岩是見過的,不足為奇,其他遊客閑人,何曾見過洋人有這樣的打扮?頓時都圍了上來,好在胡家的下人多,兩麵推排,留出一條路來,由胡雪岩陪著,直趨壽堂。


    於是“清音堂名”,迷哩嗎啦地吹打了起來。赫德甩一甩馬蹄袖,有模有樣地在紅氈條上跪了下去,磕完頭起身,與陪禮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交談。


    “恭喜,恭喜。”赫德說得極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裏,應該當麵拜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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