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又看被麵、看枕頭,七姑奶奶自己笑自己,說是”倒象看嫁妝“。


    惹得婢僕們都笑了。


    “餓了!”胡雪岩問:“七姐,快開飯了吧?”


    “都預備好了,馬上就開。”


    席麵仍舊象前一天一樣。菜是古應春特為找了個廣東廚子來做的,既好又別致,羅四姐不但大快朵頤,而且大開眼界,有道菜是兩條魚,一條紅燒、一條清蒸,擺在一個雙魚形的瓷盤中,盤子也很特別,一邊白,一邊黃,這就不僅羅四姐,連胡雪岩都是見所未見。


    “這叫‘金銀魚’,”古應春說,“進貢的。”


    胡雪岩大為詫異,“哪個進貢?”他問,“魚做好了,送到宮裏,不壞也不好吃了。”


    “自然是到宮裏,現做現吃。”古應春說,“問到是什麽人進貢,小爺叔隻怕猜不到,是山東曲阜衍聖公進貢的。”


    “啊!”胡雪岩想起來了,“我聽說衍聖公府上,請第一等的貴客,菜叫‘府菜’,莫非就是這種菜?”


    “一點不錯。府菜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樣,菜好不奇稀,奇的是每樣菜都用特製的盤碗來盛。餐具也分好幾種,有金、有銀、有錫、有瓷,少一樣,整桌台麵都沒用了,所以衍聖公府上請貴客,專有個老成可靠的老家人管餐具。”


    “那麽進貢呢?當然是用金台麵?”


    “這是一定的。”古應春又說:“宮裏有喜慶大典,象同治皇帝大婚,慈禧太後四十歲整生日,衍聖公都要進京去道喜、廚子、餐具、珍貴的材料都帶了去。須先請旨,預備哪一天享用府菜,到時候做好送進宮,有的菜是到宮裏現做,這要先跟總管太監去商量,當然也要送門包。好在衍聖公府上產業多,不在乎。”


    胡雪岩聽了大為嚮往,“應春,”他問:“你今天這個廚子,是衍聖公府出身?”


    “不是,他是廣東人,不過,他的爺爺倒是衍聖公府出身。這裏麵有段曲折,談起來蠻有趣的。”說著,他徐徐舉杯,沒有下文。


    “喔,”七姑奶奶性急,“有趣就快說,不要賣關子!”


    “我也是前兩天才聽說,有點記不太清楚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慢慢想。”羅四姐挾了塊魚敬他,“講故事要有頭才好聽。”


    “好!先說開頭,幹隆未年……”


    幹隆來年,畢秋帆當山東巡撫。阮元少年得意,翰林當了沒有幾年,遇到“翰詹大考”,題目是幹隆親自出的,“試帖詩”的詩題是“眼鏡”。這個題目很難,因為眼鏡是明朝未年方由西洋傳入中土,所以古人詩文中,沒有這個典故,而且限韻“他”字,是個險韻,難上加難,應考的無不愁眉苦臉。


    考試結果,阮元原為一等第二名,幹隆拔置為第一,說他的賦做得好,其實是詩做得好,內中有一聯:“四目何此,重瞳不用他”,為幹隆激賞,原來幹隆得天獨厚,過了八十歲還是耳聰目明,不戴眼鏡,平時常向臣下自詡。因此,阮元用舜的典故“四目”、“重瞳”來恭維他,意思是說他看人


    看事,非常清楚,根本用不著藉助於眼鏡。


    大考第一,向來是“連升三級”,阮元一下子由編修升為詹事府少詹,不久就放了山東學政,年紀不到三十,繼弦未娶。畢秋帆便向阮元迎養在山東的“阮老太爺”說:“小女可配衍聖公,請老伯做媒,衍聖公的胞姐可配令郎,我做媒。”阮元就此成了孔家的女婚。


    衍聖公府上的飲撰,是非常講究的,因為孔子“食不厭精”,原有傳統。


    因此,隨孔小姐陪嫁過來的,有四名廚子,其中有一個姓何,他的孫子,就是古應春這天邀來的何廚。


    “那麽,怎麽會是廣東人呢?”胡雪岩問。


    “阮元後來當兩廣總督,有名的肥缺,經常宴客,菜雖不如府菜,但已經遠非市麵上所及。不過不能用‘府菜’的名目,有人便叫它‘滿漢全席’。


    總督衙門的廚子,常常為人借了去做菜,這何廚的爺爺,因此落籍,成為廣東人。“


    正談到這裏,魚翅上桌,隻見何廚頭戴紅纓帽,列席前來請安。這是上頭菜的規矩,主客照例要犒賞,胡雪岩出手豪闊,隨手拈了張銀票,便是一百兩銀子。


    “這盤魚翅,四個人怎麽吃得下?”


    羅四姐說,“我真有點替七姐心痛。”


    魚翅是用二尺五口徑的大銀盤盛上來的,十二個人的分量,四個人享用,的確是太多了,七姑奶奶有個計較,“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氣。”她說:“留起一半吧!”


    就一半也還是多了些,胡雪岩吃了兩小碗,摩腹說道:“我真飽了。”


    接著又問:“這何廚我以前怎麽沒有聽說過?”


    “最近才從廣州來。”古應春答說:“自己想開館子,還沒有談攏。”


    “怎麽叫還沒有談攏?”


    “有人出本錢,要談條件。”


    “你倒問問他,肯不肯到我這裏來。”胡雪岩說,“我現在就少個好廚子。”


    “好的。等我來問他。”


    吃完飯圍坐閑談,鍾打九點,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羅四姐回家。在城開不夜的上海,這時還早得很,選歌征色、紙醉金迷的幾處地方,如晝錦裏等等“市麵”還隻剛剛開始。不過,胡雪岩與羅四姐心裏都明白,這是七姑奶奶故意讓他們有接近的機會,所以都未提出異議。


    臨上轎時,七姑奶奶關照轎夫,將一具兩展的大食盒,納入轎箱,交代羅四姐說:“我們家人請人吃夜飯有規矩的,接下來要請吃消夜。今天我請你們小爺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請。食盒裏一瓷壇的魚翅,是先分出來的,不是吃剩的東西。”


    “謝謝,謝謝,”羅四姐說:“算你請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隨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個是主,”哪個是客,你們自己去商量。“


    於是羅四姐開發了傭人的賞錢,與胡雪岩原轎歸去。


    到家要忙著做主人,胡雪岩將她攔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豈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說,你叫人泡壺好茶,我們談談天最好。”


    “那麽,請到樓上去坐。”


    樓上明燈燦然,春風胎盪,四目相視,自然逗發了情思。羅四姐忽然覺得胸前有透不過氣的感覺,忽忙挺起胸來,微仰著臉,連連吸氣,才好過些。


    “你今年幾歲?”她問。


    “四十出頭了。”


    “看起來象四十不到。”羅四姐幽幽地嘆了口氣,“當初我那番心思,你曉得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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