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隻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麽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嶽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係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嶽斌。當江寧未下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數平回民起義的重任。回民起義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幹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


    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係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常。


    鮑超務當督率諸軍,肅清西陲,威楊萬裏,以與前賢後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副朝廷委任。“話說得很懇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隻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轉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部隊,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攻擊。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既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夫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侵不舒服。複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嶽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撥費用。


    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


    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幹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細,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未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


    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岩莫屬。“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裏籌餉?哪裏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禎,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惱,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征鹽厘,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裏,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


    “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隻有貴省與廣東了。廣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隻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穀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莖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麽辦?”


    胡雪岩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劃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岩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象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隻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上,我不大好做人。”胡雪岩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眷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他?”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稍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麽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隻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隻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岩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隻能就事論事,問一聲:“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岩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馬料,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


    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夥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岩便很婉轉他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由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人,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人為出,胡雪岩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撚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人?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妥,到嘴都有限……”


    “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


    說到這裏,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岩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麵餅。你信不信?”


    “怎麽不信?”胡雪岩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岩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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