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舍間。”小張答說,“回頭我會拜託張千總,派人護送你去。”


    於是,胡雪岩打開小箱子,裏麵是一套半新半舊的三品頂載官服,等他換穿停當,船也就到岸了。


    雖說到岸,其實還有一段距離,因為沙船裝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門外的碼頭失修,近岸淤淺,如果沙船靠得太近,會有擱淺之虞。


    好在重賞之下,自有勇夫,張千總頗為盡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廢的大房子,派兵打掃看守,備作倉庫之用,而且也扣著小船,預備接駁。此時相度情勢,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淺河灘上涉水負載,更為簡捷。小船隻用了一隻,將胡雪岩、小張、劉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長貴送到岸上,交代明白,胡、張二人就由挾著拜匣的長貴陪著,先進城了。


    望見城頭上飄拂的旗幟,胡雪岩感從中來,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齡,如果今天凱旋入城的主帥,不是蔣益澧而是王有齡,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敗論英雄,但打了勝仗的人不知道可會想列,王有齡當年苦守危城,豈僅心力交瘁,真是血與淚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遠比打勝仗的人要多得多?


    這樣想著,恨不得一進城先到王有齡自盡之處,放聲痛哭一場。無奈大事尚未曾辦理,實在沒有工夫讓他去泄痛憤,隻好試試眼淚,挺起胸膛往裏走!


    守城的已經換了班,是個四品都司,一見胡雪岩的服色,三品文官,與蔣益澧相同,不敢怠慢,親自迎上來行了禮問道:“大人的官銜是……”


    “是胡大人。”小張代為解說:“從上海趕來的,有緊要公事跟蔣藩台接頭。”


    這時長貴已經從拜匣裏取出一張名貼遞了過去,那都司不識享,接過名貼,倒著看了一下,裝模作樣地說道:“原來胡大人要見蔣大人!請問,要不要護送?”


    “能護送再好不好!”小張說道,“頂要緊的是,能不能弄兩匹馬來?”


    “馬可沒有。不過,胡大人可以坐轎子。”


    城門旁邊,就是一家轎行,居然還有兩乘空轎子在,轎伕自然不會有,那都司倒很熱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來抬轎。可是胡雪岩緊決辭謝,這時候還要坐轎子,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沒有馬,又不肯坐轎,自然還借重自家的一雙腿。不過都司派兵護送,一路通行無阻,很順利又到了三元坊孫宅,蔣益澧的公館,投貼進去,中門大開,蔣益澧的中軍來肅客入內。走近大廳,但見滴水簷前站著一個穿了黃馬褂的將官,料知便是蔣益澧,胡雪岩兜頭長揖:“巷喜、恭喜!”


    這是賀他得勝,蔣益澧拱手還禮,連聲答道:“彼此,彼此!”


    於是小張搶上一步,為雙方正式引見。進入大廳,賓主東西平坐,少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紳的身分,向蔣益澧道謝,然後談到東南兵燹,杭州受禍最深。接下來便是為蔣益澧打算,而由恭維開始。


    蔣益澧字薌泉,所以胡雪岩稱之為“薌翁”,他說,“薌翁立這樣一場大功,將來更上層樓,巡撫兩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見得,我亦不敢存這個妄想。”蔣益澧說:“曾九帥有個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馬上任,我還是要拿‘手本’見他。”


    浙江巡撫是曾國荃,一進未曾到任,現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蔣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從勛名、關係來說,要想取曾國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帥是大將,金陵攻了下來,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處。至於浙江巡撫一席,看亦止於目前遙領,將來不會到任的。薌翁,你不要泄氣!”


    “噢?”蔣益澧不自然地將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請教,何以見得曾九帥將來不會到任?”


    “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帥跟浙江素元淵源,人地生疏,大不相宜,第二,曾大帥為人謙虛,也最肯替人設想,浙江的局麵是左大人定下來的,他決不肯讓他老弟來分左大人的地盤。”


    “啊,啊!”蔣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見得很透徹。”


    “照我看,將來浙江全省,特別是省城裏的善後事宜,要靠薌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蔣益澧是聚精會神在傾聽的神態,知道進言的時機已到,便用手勢加強了語氣,很懇切他說:“杭州的禍福,都在薌翁手裏,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氣,將來就省一分氣力!”


    “說得是,說得是!”蔣益澧搓著手,微顯焦灼地,“請雪翁指教,隻要能保存元氣,我無有不盡力的!”


    “薌翁有這樣的話,真正是杭州的救星。”胡雪岩站起來就請了個安:“我給薌翁道謝!”


    “真不敢當!”蔣益澧急忙回禮,同時拍著胸說:“雪翁,你請說,保存劫後元氣,應該從哪裏著手?”


    “請恕我直言,薌翁隻怕未必知道,各營弟兄,還難免有騷擾百姓的情形。”


    “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為難。清軍打仗,為求克敵致勝,少不得想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老古話,預先許下賞賜,但籌餉籌糧,尚且困難,哪裏還籌得出一筆巨款可作犒賞之用。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許,隻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內,可以不守兩條軍法:禁止搶劫與姦淫。蔣益澧可能亦曾有過這樣的許諾,這時候要他出告示禁止,變成主將食言,將來就難帶兵了。


    因此,胡雪岩搶著打斷了他的話:“薌翁,我還有下情上稟。”


    “言重、言重!”蔣益澧怕他還有不中聽的話說出來,搞得彼此尷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責備,自是義正辭嚴。我唯有慚愧而已。”


    不說整飭軍紀,隻道慚愧,這話表麵客氣,暗中卻已表示不受責備。胡雪岩聽他的語氣,越覺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較聰明的做法,而且話也不妨說得率直些。


    “薌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講究公平交易,俗語說的禮尚往來,也無非講究一個公平。弟兄們拚性命奪回了杭州城,勞苦功高,朝廷雖有獎賞,地方上沒有點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對不起弟兄了。”


    蔣益澧聽他這段話,頗為困擾,前麵的話,說得很俗氣,而後麵又說得很客氣,到底主旨何在?要細想一想,才好答話。他心裏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厲害,應付不得法,朋友變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於是他細想了一下,終於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謙虛地答道:“雪翁太誇獎了。為朝廷征戰,分所當為,哪裏有什麽功勞可言?”


    “薌翁這話才真是太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從從容容地說:“敝處是出了名的所謂‘杭鐵頭’,最知道好歹,官軍有功,理當犒勞。不過,這兩年幾度激戰,眼下早已十室九空,實在沒有啥好勞軍的。好在杭州士紳逃難在外,還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聯絡得到。如今我鬥膽做個,決定湊十萬兩銀子,送到薌翁這裏來,請代為謝謝弟兄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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