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巧姐說,“我先住在這裏。慢慢打算。”


    “也好。”蕭家驥說,“明天,我師娘會來看你。”


    “不要!”阿巧姐斷然決然他說,“請她不要來。”


    這很奇怪!能見一個象自己這樣淵源不深的男客,倒不願見一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語氣決絕,其中必有緣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寬且深,所以在這些地方,格外謹慎,想了一下說:“阿巧姐,我曉得你跟我師娘,感情一向很好,你這話,我回去是不是照實說?”


    “為什麽不能照實說?”


    “那麽,我師娘問我: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麽答覆她”問到這話,阿巧姐臉上出現了一種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親戚朋友都斷了!”她說,“所以不要她來看我,來了我也不見。”


    語氣越發決絕,加上她那種臉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蕭家驥大為驚駭,可是說話卻更謹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側擊地探索真相,“我不也是俗家人嗎?”


    這一問算是捉住她話中一個無法辯解的漏洞。她臉上陰暗不定地好半天,終於有了答覆:“蕭少爺,說實話,我是怕你師娘。她手段厲害,我弄不過她,再說句實話,做人無味,叫人灰心,也就是為了這一點,自以為是心換心的好朋友,哪知道兩麵三刀,幫著別人來算計我。真正心都涼透了!


    蕭少爺,這話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不過,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歲的人,各種各樣的世麵也見識過,總還不至於連人好人壞都看不出,無緣無故冤枉你師娘。你師娘啊,真正是……“她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這番話,在蕭家驥簡直是震動了!他實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對七姑奶奶這樣嚴酷的批評。愣了好一會才說:“阿巧姐到底為了啥?我實在想不通!請你說給我聽聽看。如果是師娘不對,我們做晚輩的,當然不敢說什麽,


    不過肚子裏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蕭少爺,你肯當著菩薩起誓,什麽話隻擺在肚子裏,我就說給你聽。”


    “你是說,你的話不能告訴我師父、師娘?”


    “對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對我說的話,我告訴了我師父師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點頭表示滿意,然後說道:“你師娘真叫‘又做師娘又做鬼’……”


    用這句苛刻的批評開頭,阿巧姐將七姑奶奶幾次勸她的話“夾敘夾議”


    地從頭細訴,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煙緣,七姑奶奶勸她委屈,入門見禮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實是虛情,因為明知她決不願這麽做,就盡不妨這麽說,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對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麵前一再說他“滑頭”,“沒常性,見一個愛一個”,聽來是罵胡雪岩,而其實是幫他。


    “蕭少爺你想,你這位師娘開口‘小爺叔,閉口’小爺叔‘,敬得他來象菩薩。就算他真的’滑頭‘、’沒常性‘,又怎好去說他?”阿巧姐說到這裏很激動了,“我先倒也當她生來爽直,真的是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說啥。後來越想越不對,前前後後,想了又想,才曉得她的意思,無非說胡某人怎麽樣不是人,犯不著再跟他而已!”


    聽她對七姑奶奶的指責,實在不無道理。但越覺得她有道理,越覺得心裏難過,因為蕭家驟對他的這位師娘,有如幼弟之於長姐,既敬且愛。多少年來存在心目中的一個伉爽、正直、熱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時似乎發現了裂痕,怎不叫人痛心?


    因此,他竟沒有一句話說。這一方麵是感到對阿巧姐安慰,或為七姑奶奶辯護都不甚合適,另一方麵也實在是沮喪得什麽話都懶得說了。


    * * *一見蕭家驥的臉色,胡雪岩下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場病似地。何以跟阿巧姐見了一次麵,有這樣的似乎受了極大刺激的禪情?令人驚疑莫釋,而又苦於不便深問,隻問得一句:“見過麵了?”


    “見過了。我們謝謝了塵師太,告辭吧!”


    了塵又變得很沉著了,她也不提阿巧姐,隻殷勤地請胡雪岩與蕭家驥再來“隨喜”。尼姑庵中何以請男施主來隨喜?這話聽來便令人有異樣之感,隻是無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過,胡雪岩對人情應酬上的過節,一向不會忽略,想到有件事該做,隨即說了出來:“請問,緣簿在哪裏?”


    “不必客氣了!”


    胡雪岩已經發現,黃色封麵的緣簿,就掛在牆壁上,便隨手一摘,交給蕭家驥說:“請你寫一寫,寫一百兩銀子。”


    “太多了!”了塵接口說道:“如果說是為了寶眷住在我們這裏,要寫這麽多,那也用不著!出家人受十方供養,也供養十方,不必胡施主費心。”


    “那是兩回事。”蕭家驥越出他的範圍,代為回答:“各人盡各人的心意。”


    接著,蕭家驥便用現成的筆硯,寫了緣簿。胡雪岩取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夾在緣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隨即告辭出庵。回營謝過程管帶,仍舊由原來護送的人送回上海。


    一路奔馳,無暇交談,到了鬧區,蕭家驥才勒住馬說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細談。”


    於是遣走了那名馬弄,一起到胡雪岩與阿巧姐雙棲之處。粉查猶香,明鏡如昨,但卻別有一股淒涼的意味。胡雪岩換了個地方,在他書房中閉門深談。


    聽蕭家驥轉述了阿巧姐的憤慨之詞,胡雪岩才知道他為何有那樣痛苦的神態。當然,在胡雪岩也很難過,自他認識七姑奶奶以來,從未聽見有人對她有這樣嚴苛的批評,如今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個陰險小人的名聲,想想實在對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蕭家驥將一路上不斷在想的一句話,問了出來:“我師娘是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說的那樣,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點點頭,“這是她過於熱心之故。阿巧姐的話,大致都對,隻有一點她弄錯了。你師娘這樣做,實實在在是為了她打算。”


    接著胡雪岩便為七姑奶奶解釋,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終身打算,既然不願做偏房,不如分子,擇人而事。他雖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為阿巧姐與張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熱心待人,一定會替阿巧姐覓個妥當的歸宿。


    這番解釋,蕭家驥完全能夠接受,甚至可以說,他所希望的,就是這樣一番能為七姑奶奶洗刷惡名的解釋,因此神態頓時不同,輕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似地。


    “原說呢,我師娘怎麽會做這種事?她如果聽說阿巧姐是這樣深的誤會?不知道要氣成什麽樣子?”


    “對了!”胡雪岩裏然驚覺:“阿巧姐的話,絕對不能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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