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蕭家驥幫著將一張炕幾橫擱在床中間,端來托盤,裏麵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緻的小菜,特別是一樣糟蛋,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見便覺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轆轆作響了。


    “胡先生,”蕭家驥特地說明這些食物的來源,“連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從上海帶來的。”


    “蕭少爺,”阿巧姐接口說道:“請你叫我阿巧好了。”


    這更是已從何家下堂的明顯表示。本來叫“何姨太”就覺得刺耳,因而蕭家驥欣然樂從,不過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隻拿眼色向他徵詢意見。


    “叫她阿巧姐吧。”


    “是。”蕭家驥用親切中顯得莊重的聲音叫一聲:“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應聲,真象是個大姐姐似地,“這才象一家人。”


    這話在他、在胡雪岩都覺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說,隻垂著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熱氣,她便又嘬起滋潤的嘴唇吹得不太燙了,方始放下,然後從腋下抽出白手絹,擦一擦那雙牙筷,連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麵前,卻又問道:“要不要我來餵你?”


    這話提醒了蕭家驥,有這樣體貼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還站在這裏礙眼,便微笑著悄悄走出去。


    四隻眼睛都望著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視不語,怔怔地好一會,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紅,急忙低下頭去,順手拿起手絹,裝著醒鼻子去


    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萬感交集,但不願輕易有所詢問,她的淚眼既畏見人,他也就裝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這一吃粥顧不得別的了。好幾天粒米不曾進口,真是餓極了,唏哩呼嚕地吃得好不有勁,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著一勺子在等了,一麵替他添粥,一麵高興地笑道:“賽過七月十五鬼門關裏放出來的!”


    話雖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準他再吃,怕病勢剛剛好轉,飽食傷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饜,說好說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著說:“我算是飽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隻是怕提起來惹他傷心,所以不理他的話,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們談談。”


    “我馬上就來。”她說,“你的藥煎在那裏,也該好了。”


    過不多久,阿巧姐將煎好了的藥送來,服待他吃完,勸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說精神很好,又說腿上的傷疤癢得難受。


    “這是好兆頭。傷處在長新肉,人也在復原了。”她說,“我替你洗洗腳,人還會更舒服。”


    不說還好,一說胡雪岩覺得渾身發癢,恨不得能在“大湯”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楊州人那樣,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習慣。自從杭州吃緊以來,就沒有泡過“澡塘”,這次到了上海,又因為腿上有傷,不能入浴。雖然藉助於古家的男傭抹過一次身,從裏到外換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縫為他現製的新衣服,但經過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擔憂受驚的冷汗,出了幹、幹了出,不知幾多次?滿身垢膩,很不舒服,實在想洗個澡,無奈萬無勞動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裏這樣在想,她卻說到就做,已轉身走了出去,不知哪裏找到了一隻簇新的高腳木盆,提來一銚子的熱水,衝到盆裏,然後掀被來捉他的那雙腳。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裏一縮,“我這雙腳從上海上船就沒有洗過,太髒了。”


    “怕什麽?”阿巧姐毫不遲凝地,“我路遠迢迢趕了來,就是來服侍病人的,隻要你好好復原,我比什麽都高興。”


    這兩句話在胡雪岩聽來,感激與感慨交並。兵荒馬亂,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親人,孤立無援的杭州,以及困在絕境,眼看著往地獄裏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齡,常常會自問:人生在世,到底為的什麽,就為了受這種生不如死的苦楚?現在卻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樂,是苦是樂,全看自己的作為。真是《太上感應篇》上所說的:“禍福無門,唯人自召”。


    這樣轉著念頭,自己覺得一顆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


    腦筋亦已靈活,本來凡事都懶得去想,此刻卻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將腳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這不大妥當。你身子虛,受不得涼。”


    “不要緊!”胡雪岩將枯瘦的手臂伸出來,臨空搗了兩下,顯得很有勁似的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可以起床了。”


    “瞎說!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將他的腳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


    倒,而且還掖緊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經好了。”


    “哪有這種事?這樣一場病,哪裏會說好就好?吃仙丹也沒有這樣靈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著嘴,“你就會灌米湯。睡吧!”她用纖纖一指,將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轉身,他的眼又睜開了。望著帳頂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卻隻有阿巧好談。


    阿巧卻好久不來,他忍不住喊出聲來,而答應的卻是蕭家驥,“胡先生,”


    他說,“你不宜過於勞神。此刻半夜兩點鍾了,請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問道:“她睡在哪裏?”


    做批發生意的大商號,備有客房客鋪,無足為奇,但從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房,甚至忌諱堂客,因為據說月事中的婦女會沖犯所供的財神。


    楊坊的這家招牌也叫“大記”,專營海鮮雜貨批發的商號,雖然比較開通,不忌婦女出入,但單間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蕭家驥代為安排,借住在大記的一個夥計家中,與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輪到那夥計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這麽一天,阿巧姐說,‘人家噴噴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誤他們夫妻的恩愛?’那夥計倒很會做人,一再說不要緊,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麽今天睡在哪裏呢?”


    “喏,”蕭家驥指著置在一旁的一扇門板,兩張條凳說:“我已經預備好了,替她搭‘起倒鋪’。不過……”,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神情詭秘,令人起疑,胡雪岩當然要追問:“不過什麽?”


    “我看這張床蠻大,不如讓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腳後頭。”蕭家驥又說,“她要在這裏搭鋪,就為了服待方便,睡得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嗎?”


    不知他是正經話,還是戲謔?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隻有微笑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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