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通嗎?”


    “有一條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來了再說。”胡雪岩又說:“還有幾首詩,也請你送給薛撫台,你說我因為腿傷,不能當麵去見他,要問杭州慘狀到什麽樣子,請他看這幾首詩就知道了。”


    一麵說,一麵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幾張極皺的紙。古應春擺在桌上抹平了細看,標題叫《辛酉杭城紀事詩》,作者名叫張蔭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絕,每首都有註解,看到第五首,古應春念道:“雍容鈴閣集簪據,九月秋清氣象舒。


    無數妖氛驚乍逼,十門從此斷軍書。“


    詩下的註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賊以數十萬眾圍城,十門緊閉,文報從此不通,居民如籠中鳥,釜中魚。”


    古應春念到這裏,屈指數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圍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無奈缺糧已久,圍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亂了。”胡雪岩嘆口氣說:“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寫的是:“十麵城門十麵圍,大臣誰是識兵機?


    國人望歲君胡胄,傳說張巡整隊師。“


    注是:“十月初六日,張軍門玉良援到,大獲勝仗,即派況副將文榜於下午入城見王中丞有齡,請城內連夜移兵出紮,便可與張軍門聯絡,以通糧道。饒軍門從旁阻之雲:”明日總來得及。‘不料偽逆李秀成連夜築成木城,於是餉道與張營隔絕。而十城隔壕,亦遍築土城。當張軍門令況副將入城見中丞,以滅賊自任,百姓延頸覘伺,均言賊必撲滅。“


    看完這首詩和原注,古應春問道:“饒軍門是誰?”


    “饒廷選。這個人因為救過廣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實沒用。”


    胡雪岩嘆口氣說:“我勸過王雪公多少次,說他因人成事,自己膽子小得很。


    王雪公不聽我的話。救杭州就靠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機會,神仙來都沒救了。“


    “張王良呢?”古應春又問,“這個人大家都說他不行,到底怎麽樣?”


    “你再往下看,下麵有交代。”


    詩中是這樣交代:“桓侯勇健世無雙,飛炮當前氣肯降?


    萬馬不嘶軍盡泣,將星如鬥落長江。“


    “怎麽?陣亡了?”


    “陣亡了。”胡雪岩搖搖頭,“這個人也耽誤了大事,嘉興一敗,金華蘭谿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險了。不過,總算虧他。”


    “詩裏拿他比做張飛,說得他很好。”


    “他是陣亡殉國的,自然要說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說道:“我勸王雪公暫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搖攤一樣,這一莊手氣不順,歇一歇手,重新來過。王雪公不肯,他說他當初勸何根雲,守土有責,決不可輕離常州,現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麽交代得過去?”


    “看起來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幾個錢一斤?我看他……”


    語聲哽咽欲絕。古應春從未聽胡雪岩說過什麽憤激的話,而居然將“忠臣”說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沉痛悲憤。隻是苦幹沒有話可以安慰他。


    “先吃飯吧!”七姑奶奶說,“天大的事,總也得吃飽了才好打主意。


    而且小爺叔真的也餓了。“


    “提到杭州,我哪裏還吃得下飯?”胡雪岩淚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後那兩首詩。”


    古應春細細看了下,顏色大變,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麽了?”她問,“說的什麽?”


    “你聽我念!”古應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剜肉人來非補瘡,饑民爭啖事堪傷。


    一腔熱血三升淚,強作龍肝鳳脯嚐。“


    “什麽?”七姑奶奶大驚問道:“人吃人?”


    古應春不即回答,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註解:“兵勇肆掠,居民鳴鑼捕獲,解送鳳山門王中丞常駐之處。中丞詢實,請王命盡斬之,尺積道旁,兵士爭取心肝下酒,饑民亦爭臠食之。‘食人肉’,平日見諸史乘者,至此身親見之。”


    就這一段話,將廳前廳後的人,聽得一個個麵無人色,七姑奶奶連連搖頭:“世界變了!有這樣的事!”


    “我也不大相信。小爺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簡直叫無足為奇。”胡雪岩容顏慘澹地喘著氣說:“人餓極了,什麽東西都會吃。”


    他接下來,便講杭州絕糧的情形。這年浙西大熟,但正當收割之際,太平軍如潮水般攻到,官軍節節敗退,現成的稻穀,反而使太平軍得以作長圍久困之計。否則,數十萬太平軍無以支持,杭州之圍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裏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糧,升鬥小民,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


    米店在閉城之前,就已歇業。於是胡雪岩發起開辦施粥廠,上中下三城共設四十七處,每日辰、申兩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婦孺擠不到前麵,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沒有多久,粥廠就不能不關閉。但官米還在計口平賣,米賣完了賣豆子,豆賣完了賣麥子。有錢的人家,另有買米的地方,是拿黃金跟鴉片向旗營的八旗兵私下交換軍糧。


    又不久,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便吃藥材南貨,熟地、米仁、黃精,都可以代飯,棗栗之類,視如珍品,而海參、魚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青窮人的食料。


    再後來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釘鞋(釘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恨樹皮。杭州人好佛,有錢人家的者太太,最喜歡“放生”,有處地方叫小


    雲棲,專養放生的牛羊豬鴨,自然一掃而空了。


    “杭州城裏的人,不是人,是鬼,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望過去臉上三個洞,兩個洞是眼睛,一個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風吹鴨蛋殼’,飄飄蕩蕩,站不住腳。”


    胡雪岩喘口氣,很吃力地說,“好比兩個人在路上遇著,有氣無力在談話,說著,說著,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另一個要去扶他,不扶還好,一扶頭昏眼花,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爬不起來了。象這樣子的‘倒路屍’,不曉得有多少?幸虧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麽,”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淚說道:“早在八月裏,我老娘說是避到鄉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關,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緊的。”七姑奶奶說,“府上是積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歡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無事。”


    “唉!”古應春嘆口氣。


    這時已經鍾打八點,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稱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慘狀,上上下下,誰都吃不下飯。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動,但草草終席,塞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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