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的度量寬,有他這兩句話,不滿之意,隨即消失。等邵仲甫將他麵前的信封移了過來,便即抽出裏麵的單子來看,隻見開頭寫的是“福記名下收付清單”,後麵蓋著“同興協記錢莊”的書柬圖章。他不暇細看內容,將前後折起,用桌上現成的餐,裁下“福記”字樣及同興圖章,各約一指寬的兩張紙條,交回邵仲甫。


    這個小小的動作,使得邵仲甫大為服帖,一則見得胡雪岩的誠意,不會拿這張清單作為對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則也見得他心細,邵仲甫發覺自己做錯了,本來就不必寫明“福記”字樣,更不必蓋上書柬圖章,縱然胡雪岩無他,萬一遺失了這張清單,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極不妥的事。幸好,他的這個錯誤,為胡雪岩及時糾正了。


    “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葉,心細的人,手麵放不開。隻有你胡先生,這兩樣長處都有,實在是沒話可說了。”


    “謬獎,謬獎!”胡雪岩亦頗欣慰,因為邵仲甫言出至誠,看起來自己是在事業上結交了一個很有用的朋友。


    三十一朱福年的“把柄”雖已入手,胡雪岩卻反丟開了,他做事一嚮往好的方麵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與龐二談判合夥的細節。由於彼此都具誠意,談判相當順利,胡雪岩在恆記不居任何名義,但先要為恆記作一番整頓,等到有了頭緒,再進行籌設阜康錢莊上海分號。對這方麵,龐二表示概不過問,又說,如果胡雪岩資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長期存款的戶頭來,變相地為阜康增添資本。


    於是,雙方找了見證人來寫台夥的契約,胡雪岩請的是尤五,龐二找了一個他的父執,專做桐油出口的孫大存,合同籤押好了,龐二大張筵席,請見證人,也請恆記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內,即席宣布,賦胡雪岩以盤查銀錢貨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組的大權。


    胡雪岩接著又站起來說了話,表示決不輕易更動,請大家照常辦事,不必三心兩意,話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顆定心丸。當然,隻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來請胡雪岩到恆記去“視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恆記在帳戶中坐定,管事的人一個個來見過,他問了問各人的經歷,隨即起身辭別,朱福年請他看帳,他回說:“不忙。慢慢兒來好了。”


    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彌補他的“花帳”,一半也是實話,因為眼前先有件與他切身利害有關的大事要辦。


    恆記人事上的變動,朱福年已經告訴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這個意外的變化,自然是一大打擊,但朱福年還不服氣,慫恿吉伯特說:胡雪岩實力不足,隻要吉伯特堅持原議,必可迫他殺價脫手。


    因此,當古應春跟吉伯恃再度會麵,說明恆記的絲亦歸他經手,要求照最初的議價成交時,吉伯特斷然拒絕,依舊以歐洲絲價大跌為託詞,隻肯照八五折收買。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當為難,如果堅持原價,萬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錢擱不起,絲也會變質,而且對龐二這方麵也難以交代,倘或委曲,則更不能求全,不但為寵二所笑,在商場上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名聲,亦會大打折扣。同時還有一層顧慮,也許朱福年已經跟龐二說過,他那裏的貨色,可以照原定的價錢賣給吉伯特,由自己來經手,反打了個八五折,即或龐二了解其中的苦衷,為了劃一步驟,以後易於控製全局,眼前不能不吃點虧,但心裏總不會舒服,那就要影響彼此合夥的關係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頭酥’,莫非他買不成我們中國的絲,外國那些綢廠就拿織機停下來,不同綢緞?我想總沒有這樣的道理吧?”


    這一說,觸發了古應春的靈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說,“我有個辦法,打聽他的虛實!”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曉得他手裏的牌,看樣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們死扣著那張牌,不是自己害自己?”


    “就是這話。我馬上去打聽”“


    “慢來!”胡雪岩拉住他說,“你怎麽樣下手,先說來我聽聽!”


    “吉伯特聽了朱福年的話,自然以為千穩萬妥,買不成我們的貨色,至少可以買恆記的,有了貨色,當然要定輪船艙位裝貨。我就從輪船公司方麵


    去打聽,看他定了艙位沒有?“古應春又說,”貨色不在少數,一兩條船還裝不下,非先預定不可。所以一定打聽得出來的。“


    “對!這個辦法好。”胡雪岩的腦筋極快,當時便說:“除非他真的不想做這票生意,要做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們的價錢,額外還要他破費。”


    古應春笑了。由於心情由沉重轉為輕鬆,所以戲謔地挖苦胡雪岩:“小爺叔,你也真是,得著風就是雨!給不得你三分顏色,就要開大紅染坊了。”


    “我說個道理你聽,你就曉得我不是胡言亂說。”


    照他的判斷,吉伯特以為自己這方麵遲早總會就範,所以輪船的艙位定好了不會退掉,如果能夠跟輪船公司接洽,以高價將吉伯特所定的艙位搶過來,則洋人買下了絲運不出去,又會來跟自己這方麵情商轉讓,豈不又可以賺他一筆。


    “這是如意算盤。”古應春說,“不過也不妨試試。”說到這裏,他觸類旁通,仍舊覺得胡雪岩的話極有用,“小爺叔,你說的辦法,恐怕行不通,不過我倒想到了,大可借這個說法,逼他一逼。”


    “嗯,嗯!”胡雪岩意會了,點點頭說:“你請吧!我等你的回音。”


    於是古應春去尋一個名叫陳順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鄉,在太古輪船公司做買辦,專門負責招攬客貨承運。太古也是英國人的資本,怡和有貨色交運,當然委託太古。


    一問果然,“不錯,有這回事。”陳順生答道:“先是定了兩班輪船的艙位,到期說貨色還不齊,要延到下兩班,貼了四百兩銀子的損失。”


    “那麽下兩班什麽時候到?”


    “一班十天以後,還有一班要半個月。到埠卸貨裝貨,要十天工夫。”


    陳順生問,“你打聽它是為什麽?”


    托人辦事,當然要相見以誠,而且是同鄉好友,也不必顧慮他會“泄底”,所以古應春將跟吉伯特鬥法的經過,源源本本說了一遍,接著便托陳順生去“逼他一逼”。


    “延過一次期,話就更好說了。”古應春低聲說道:“我拜託你問一問吉伯特,貨色齊了沒有?到時候能不能裝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說,好讓太古另外去招攬客戶。”


    “懂了。這個忙我可以幫你。”


    “多謝,多謝。今天晚上我請你吃花酒,順便聽你的消息。”


    “這麽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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