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麵說,一麵便走了開去,不多片刻,阿金捧著一隻閩漆托盤,端來了一碗桂花冰糖蓮芯粥。胡雪岩本來就愛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盡。妙珠仿佛預知他的心意似地,緊接著端來了第二碗。


    “沒有打算你會來,不曾多預備,就隻有這一碗了。我馬上再燉,等你起來再吃。”妙珠又向:“另外還想吃點啥?好趁早動手。”


    這樣深情款款,胡雪岩心頭的樊籬盡撤,看看阿金走得遠了,便笑笑說道:“啥也不要,隻要你的人!”


    嘴裏說著話,一隻手便伸過來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開,帶著頑皮的笑容說:“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胡雪岩一笑而罷,伸過懶腰,站起身來,妙珠便引著他到臥房,房間甚大,卻猶未布置妥帖,不過窗簾已經裝好,床上衾枕整潔,盡堪安臥,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動了。


    “起來嘛!等我鋪床。”


    “馬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經合攏,“我不想再動了。”


    妙珠無奈,叫進阿金來,替他脫靴寬衣,一個身子撥過來撥過去,費了好半天的事,剛把他的頭搬到枕上,鼾聲已經起了。


    他這一覺睡到下午才醒,首先聽到的是柔靡的小調,用鼻音低低哼著,轉身朝外,從雪白方孔紗帳中望出去,隻見妙珠正坐在窗前通頭髮,髮長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膩的一彎手臂,反握髮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岩看在眼裏,癢在心頭,便咳嗽一聲,等她揭帳來視,很快地將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聲說道:“總是這樣子蠻來!”等她一放手,她脫身退後,正色而言:“這裏地方不同了。”


    胡雪岩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婦女了,不同於她們姐妹一起張艷幟的時候。一夜之隔,居然身分不同,然而對一個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說這樣的話,不太可笑嗎?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問了一句:“那麽我呢?睡在這裏,算是啥名堂?”


    “問你自己!你不說明白,我隻好拿你當客人看。”


    “客人?”胡雪岩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繃起臉來,“難得一次。”她說,“下次再來,就對不起了。”


    “怎麽樣?莫非趕我出門?”


    妙珠詞窮不答,隻叫阿金舀臉水進來,自己雖也在招呼照料,卻總是遠遠地躲著胡雪岩,深怕他要動手動腳來輕薄似地。


    這樣子見他如見了一條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岩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象個人家人的樣子了!是不是想造貞節牌坊?”


    話說得太重,妙珠勃然變色,強自按捺怒氣,冷笑著說:“隨便你怎麽樣說好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來,我一天饒不了你。你等在那裏!自有麻煩來找上你的門。”


    象要挾,又象恫嚇,但更象撒嬌,胡雪岩笑道:“你倒說說看,怎麽樣找我的麻煩?”


    “不告訴你。”妙珠恨恨地說:“沒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


    總有一天要你討饒。“


    明知是因愛生恨,胡雪岩仍不免啞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開的仇?”他問,“你拿我恨成這個樣子?”


    妙珠也是一時衝動,發泄了固然快意,事後卻不免失悔。由他這一問,少不得從頭想起,也不過幾天間的事,象他這樣場麵上的人,走馬章台,不足為奇,如說有人喜歡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裏有這樣的事?置妾雖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當然他有他的難處。隻為自己一片癡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象顯得他薄情,其實他守著他做客人的道理,絲毫不錯,怪來怪去,隻怪自己一廂情願,鑽到牛角尖裏去了。


    這是有苦說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責,更以自慚,那眼淚就止不住了,麵朝外坐在妝檯邊,淚水沾濕了衣襟一大片,也懶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岩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臉,隻覺得她無語兀坐,態度可怪,等走過來一看,方始驚惶,“咦,咦!”他問,“怎麽了?傷這麽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過一陣,心境比較開朗,情感不再那麽黏滯,“各人有各人的處境,硬湊到一起,也沒有意思。回去是決不會回去了,不過,我也不會再嬲住你。”說著,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岩的心情很矛盾。聽她這樣的表示,原該有如釋重負之感,卻反覺得無趣,就坐在妙珠原來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來隨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無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裏拿著一張紅箋,上麵仿佛有字,這很容易理解,她將那張“胡寓”的門牌取消了。


    這反使得他悵然若失。但是妙珠兩手空空走了進來,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問,搭訕著說:“老古怎麽不來?”又問:“幾點鍾了?”


    “快打三點了。”妙珠換了一副態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跡,“還是吃飯,還是先吃些點心?”


    “午飯、晚飯並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餓。”他說,“哪家館子好,晚上叫一桌席來,我借你的地方請客。”


    妙珠似有難色,但終於點點頭:“是哪幾位客?”


    “還不就是這幾個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攪了好幾天,應該表示點意思。”


    “叫酒席倒現成。”妙珠提醒他說,“如果你是臨時起意,要趕緊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於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長衫,送他出門。等她關上大門,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張“胡寓”的朱箋消失了。但深紅的四隻紙角殘跡猶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條子剛剛撕去那樣,令人興起一種曲終人散的悵惘。


    胡雪岩站了好一會,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箋紙店,他買了一張虎皮箋,看著櫃檯上的大墨海說:“你們這裏哪位字寫得好,勞駕替我寫兩個字。”


    “喏,”小徒弟指著坐在帳台旁吸水煙的白鬍子老頭說:“我們老東家的字,呱呱叫!”


    那個鬢眉皆白的老掌櫃,便捧著水菸袋起身,含笑招呼,問明了胡雪岩要寫的字樣,就著現成的筆墨,一揮而就,年雖衰邁,腕力不弱,一筆魏碑,將“胡寓”二字寫得典雅凝重,很夠氣派。


    寫完裁齊,一客不煩二主,托小徒弟帶著漿糊,領他到妙珠家,在門柱上悄悄貼好,然後出巷雇了頂小轎一直來到朱家。


    進門就遇見周一鳴,他是中午到的。因為古應春體恤胡雪岩連日辛苦,特意不讓周一鳴去擾他的好夢。此時自是先談這一件大事,據說何桂清接信頗為高興,也頗為熱心,當時就上督署接洽,由營務處指派一位委員,是個姓奚的候補同知,專責辦理此案。奚同知在一兩天內,就要到同裏來跟蹺腳長根見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胡雪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陽並收藏胡雪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