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怎麽說到這話,胡雪岩心裏覺得不是味道,但隻好答應一聲:“我曉得!”


    胡太太不響,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問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說,“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歲。”


    聽得這話,胡太太使備了幾個精緻的碟子,供胡雪岩消夜。夫婦倆圍爐小飲,看看房中無人,做妻子的說出一句話來,讓胡雪岩大為驚疑。


    “娘說的話,你總聽見了。雪岩,你良心要擺在當中!”


    “奇怪了!”胡雪岩說,“我哪裏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胡大大說,“一過了年,湖州那個人,叫她走!”


    這句話說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鎮靜著裝傻:“你說的是哪個?”


    “哼!你還要‘裝羊’?可見得要把我騙到底。”胡太太說:“要不要我說出名字來?”


    “你說嘛!”


    “芙蓉!”


    “噢……”胡雪岩裝得久已忘卻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場作戲,總也有的。過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問你,你這話聽誰說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緊了問,“你說啥逢場作戲,過去的事?是不是說這個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麽曉得?”胡雪岩一麵這樣說,一麵在心裏一個個的數,數她妻子平日往來的親友,誰會知道芙蓉其人?


    想來想去隻有一個人知道,王有齡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幹而穩重,說什麽也不會多嘴去告訴胡太太,除非……


    胡雪岩驀然醒悟,王龔兩家同鄉,內眷常有往來,一定是王太太在閑談中泄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從龔太太那裏聽來。


    由於做丈夫的堅決不認,做妻子的也隻得暫且拋開。但夫婦倆就此有了心病,這個年也過得不如想像中那麽痛快。


    二十一年初四夜裏“接財神”。胡雪岩因為這一年順利非凡,真象遇見了財神菩薩似地,所以這天夜裏“燒財神紙”,他的心情異常虔誠,照規矩,凡是敬神的儀節,婦女都得迴避,胡雪岩一個人孤零零地上香磕頭,既鮮兄弟,又無兒子,忽然感從中來,覺得身後茫茫,就算財神菩薩垂青,發上幾千萬兩銀子的大財,有何用處。


    等把財神“接”回來,全家在後廳“散福飲胙”,胡老太太倒很高興,胡雪岩卻神情憂鬱,勉強吃了兩杯酒、半碗雞湯麵,放下筷子就回臥房去了。


    “怎麽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聲問兒媳婦:“接財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飯辰光,還是有說有笑的,忽然變成這副樣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說了啥?”


    “沒有!我什麽話也沒有說。”胡太太說,“新年新歲,一家要圖個吉利,我不會跟他淘閑氣的。”


    他婆婆的連連點頭,顯得十分欣慰,“我曉得你賢惠,雪岩有今天,也全虧你。”她撫慰著說,“不過,他外麵事情多,應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氣量要放寬來!”


    前麵的話都好,最後一句說壞了,胡太太對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氣量已經夠大了!”但話到口邊,到底又咽了下去。


    回到臥房,隻見胡雪岩一個人在燈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話,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隻記著“他外麵事多”這句話,心便軟了,也虧他一個赤手空拳,打出這片天下,在家裏,凡事總要讓他。


    於是她問:“你好象沒有吃飯,有紅棗蓮子粥在那裏,要不要吃點甜的?”


    胡雪岩搖搖頭,兩眼依舊望著那盞水晶玻璃的“洋燈”。


    “那麽,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岩不耐煩他說,“你睡你的。”


    一片熱心換他的冷氣,胡太太心裏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問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個狐狸精!”


    這一下,隻覺得酸味直衝腦門,忍了又忍,噙著眼淚管自己鋪床,而胡雪岩卻發了話。


    “喂!”他說:“我看你要找個婦產醫生去看看!”


    聽這一說,朝太太大為詫異,“為啥?”她問,不敢轉過臉去,怕丈夫發現她的淚痕。


    “為啥?”胡雪岩說,“ ‘屁股後頭光塌塌’,你倒不著急?”這是指她未生兒子。胡太太又氣又惱,倏地轉過身來瞪著她丈夫。


    “沒有兒子是犯‘七出之條’的。”胡太太瞪了一會,爆出這麽句話來。


    這句話很重,胡雪岩也愣了,“怎麽說得上這話?”他實在有些困惑,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閑的女流,卻想不到說出話來比刀口還鋒利。


    “我怎麽不要說?”胡太太微微冷笑著:“生兒育女是兩個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隻會生女兒,不會生兒子?你既然要這樣說,自然是我退讓,你好去另請高明。”


    為來為去為的是芙蓉,胡雪岩聽出因頭,不由得笑了,“你也蠻高明的。”


    他說:“ ‘先開花,後結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請教請教婦科醫生,配一服‘種子調經丸’試試看。”


    胡太太實在厲害,不肯無理取鬧,態度也變得平靜了,但話很紮實,掌握機會,談到要緊關頭上:“試得不靈呢?”她問。


    胡雪岩已具戒心,不敢逞強,“不靈隻好不靈,”他帶點委屈的聲音,“命中注定無子,還說點啥?”


    有道是“柔能克剛”,他這兩句仿佛自怨自艾的話,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這一夜夫婦同床異夢,胡太太通前徹後想了一遍,打定了一個主意。


    於是第二天胡老太太問兒子:“你打算哪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燈就走。”


    “今天初五,上燈還有八天。”胡老太太說,“也還來得及。”


    “娘!”胡雪岩詫異的問道:“什麽來得及來不及?”


    胡老太太告訴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岩未走之前,趕回家來。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個水鄉塘棲,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侷促,一去就要回來,便犯不著吃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麽不先跟我談?”


    “我也問她,說你曉得不曉得?她說先要我答應了,再告訴你。”


    話是說得禮與理都占到了,而其實不是那麽一回事,每一次歸寧都是夫婦倆先商量好了,方始稟告堂上的,何以這一次例外?同時一接了財神,商場上便得請吃春酒,胡雪岩要趁這幾天大請其客,不能沒有人照料,此刻怎抽得出工夫回娘家?


    他把這一層意思一說,胡老太太答道:“ 我也提到了。她說你請客是在店裏,用不著她,她也幫不上忙。請幾家親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胡雪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陽並收藏胡雪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