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酒吃了四個鍾頭,裘豐言帶著八分酒意,到了嵇家。胡雪岩正好在那裏,聽他細談經過,不免有意外之感。


    “原來是京裏大軍機的來頭,怪不得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做!大哥,”胡雪岩問嵇鶴齡,“你看這件事該怎麽辦?”


    官場中的情形,嵇鶴齡自然比胡雪岩了解得多,“不見得是大來頭,是頂大帽子。”他說,“你先不要讓他給壓倒了!”


    “對!”裘豐言也說:“我就不大相信,堂堂軍機大臣,會替洋商介紹買賣。”


    “再退一步說,就算有大來頭,也不能這麽亂來!他有大來頭,我們也有對付的辦法,不過那一來是真刀真槍地幹了!”


    “怎麽呢?大哥你有啥辦法?”


    “最直截了當的是,托禦史參他一本,看他還敢說什麽大來頭不敢?”


    這是極狠的一著,隻要言官有這麽個摺子,即令黃宗漢有京裏的照應,可以無事,至少那樁買賣是一定可以打消的。但這一來就結成了不可解的冤家,隻要黃宗漢在浙江一天,就有一天的麻煩。而且必然連累王有齡在浙江也無法混了。


    當然,樁鶴齡也不過這樣說說,聊且快意而已。反倒是裘豐言由此觸機,出了個極妙的“點子”。


    “我想我們可以這麽做,‘隻拉弓,不放箭’,托個人去問一問,就說有這麽一回事,不知其詳,可否見告?看龔振麟怎麽說。”


    嵇鶴齡有些不解:“托什麽人去問?”


    “自然是托出一位‘都老爺’來。”


    這一說嵇、胡二人都明白了,所謂“隻拉弓,不放箭”,就是做出預備查究其事的姿態,叫龔振麟和黃宗漢心裏害怕,自然便有確切的表示。


    “好是好!哪裏去尋這麽一位都老爺?從京裏寫信來問,緩不濟急。”


    裘豐言當然是有這麽一個人在,才說那樣的話,有個監察禦史姓謝,請假回籍葬親,假期已滿,隻等一開了年便要動身,這位謝都老爺是裘豐言的文酒之友,感情極好,一托無有不成之理。


    “你看怎麽樣?”嵇鶴齡向胡雪岩說,“我是不服龔家父子的氣,肆無忌憚,竟似看準了沒有人敢說話似地。”


    “我不是慪這個閑氣,也不想在這上頭賺一筆。隻是我現在正跟洋人打交道,麵子有關。”


    嵇鶴齡懂胡雪岩的意思,心裏在想,能把撫台作主的已有成議的買賣推翻,另找洋商,這消息傳到夷場上去,足以大大地增加胡雪岩的聲勢。但另一方麵,無疑地,黃宗漢和龔家父子都會不快。所以此事不幹則已,一幹就必定結了冤家。


    “我想這樣子,”胡雪岩在這片刻間,打走了主意,“這件事做還是做,有好處歸老裘,一則他出的力多,二則也替他弄幾文養老,或者加捐個實缺的‘大花樣’,也會過一過官癮。隻是將來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鶴齡說,“你從人家口去奪食,豈能無怨!”


    “這我當然想到,”胡雪岩說,“光棍不斷財路,我們這票生意倘能做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龔家父子和黃撫台的好處,當然也要替他們顧到。”


    “這還差不多!”


    事情就此談定局。實際上等於是裘豐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岩


    隻是忙自己的事。由於尤五的幫忙和古應春的手腕,上海方麵的情形,相當順利,杭州方麵亦都“擺平”,到了臘月二十,幾乎諸事就緒,可以騰出工夫來忙過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車言興沖沖地到阜康來看胡雪岩,帶來一個好消息,說龔振麟已經跟他開誠布公談過,那筆洋槍生意,預備雙方合作。


    龔振麟提出來的辦法是,這一批洋槍分做兩張合同,劃出五千支由哈德遜承售,也就是裘豐言經手,撫台衙門每支拿二兩銀子作開銷,此外都是裘豐言的好處。


    胡雪岩算了一下,原來每支槍有十二兩銀子的虛頭,如今隻取了一個零數,換句話說,讓出五千支就是損失了五萬兩銀子。這不是筆小數,龔振麟豈甘拱手讓人?隻是為勢所迫,不能不忍痛犧牲,心裏當然記著仇恨,以後俟機報復,自己要替裘豐言擋災,未免太劃不來。


    當然,即上了這個說帖,龔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別人喝湯,應該不會介意,照現在這樣,變成剜了他的心頭肉,那就太過分了。但當初已經說過,有好處都歸裘豐言,那麽如今替龔振麟的利益著想,便又是剜裘豐言的心頭肉,怕他會不高興。這樣想,左右為難,覺得這件事做得太輕率了。


    “怎麽回事?”裘豐言見他神色有異,困惑地問。


    “老裘,”胡雪岩試探著說,“恭喜你發筆財!”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豐言答道,“這筆好處,當然大家有份,將來聽你分派。”


    這個表示,使得胡雪岩很安慰,隻要裘豐言未曾存著“吃獨食”的打算,事情就好辦了。


    “我跟鶴齡決不要!不過,老裘,錢要拿得舒服,燙手的錢不能用。哈德遜的這張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岩想了一下問道,“說實話,老裘,你想用多少錢?”


    這話使人很難回答,裘豐言不解所謂,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錢,唯有這樣答道:“我說過,歸你分派,你給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這樣,我不能不從頭說起。”胡雪岩說:“他們讓出五千支來,就要損失五萬銀子,但是從哈德遜那裏,弄不到這個數目,為啥呢?我算結你聽……”


    說帖上說,照同樣的貨色,每支隻要二十五兩銀子,實際上每支二十兩,隻有五兩銀子的虛頭,所以一共也隻有二萬五千銀子的好處,除掉撫台衙門一萬,還剩下一萬五千銀子。


    “一萬五千銀子三股派,”胡雪岩說到這裏,襄豐言自動表示,“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岩反倒過意不去,“你忙了一場,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萬。”他說,“我跟鶴齡不要。”


    “那麽,還有五千呢,莫非送給龔振麟?”


    “不錯,不但這五千送他,還要問他,願意戴多少‘帽子’?要這樣,你的錢才不燙手。”


    裘豐言先還不服氣,經過胡雪岩反覆譬解,總算想通了,答應照他的意思跟龔振麟會談。


    當然,這有個說法,說是哈德遜願意每支槍再減一兩銀子。加上另外的


    二兩,一共三兩,這就是說每支槍以二十二兩銀子算。實收是這個數目,如果“上頭還有別的開銷,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聽這個說法,龔振麟的觀感一變。裘豐言背後有胡雪岩,他是知道的,原來以為胡雪岩太辣手,現在才發覺是“極漂亮”的一個人。


    除了交情以外,當然更要緊的是估量利害關係。龔振麟對胡雪岩一派的勢力,相當了解,王有齡已有能員之名,在撫台麵前很吃得開,嵇鶴齡也是浙江官場中一塊很響的牌子,而此兩人都倚胡雪岩為“謀主”,此人手腕靈活,足智多謀,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樂為所用。象這樣的人物,有機會可以結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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