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第二隻信封,裏麵是三萬二千多兩銀子。


    “這是你的一份。”龐二解釋,“原說四六成,我想還是‘南北開’的好。”


    劉不才當年豪賭的時候,也很少有一場賭三萬銀子進出的手麵,而此時糊裏糊塗的贏了這麽一筆錢,有些不大能信其為真實,因而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龐二不免覺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這個疑惑的念頭,一起即滅,那是絕不會有的事!然則必是在想一句什麽交代的話。這交代,並非道一聲謝,就可以了事的,三萬二千銀子,不是小數目,龐二對自己能給人帶來這麽大的好處,已覺得很得意。當然還想再聽兩句“過癮”的話,大少爺的脾氣,就是這樣。


    劉不才的感動,不言可知,不過他倒也沒有讓這筆倘來之財,沖昏了頭腦,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爭取龐二的信任,最好還能叫他見自己的情。現在分到了這筆巨數,就得見人家的情了。再說,賭場裏講究的就是“現錢”兩個字,當時講好四六成比例合夥,就該先出本錢,把身上的三萬銀票交了過去,到此刻來分紅,就毫無愧作了。雖然龐二是有名的闊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說話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龐二這個朋友,要替胡雪岩辦事,這筆錢就不能收。


    不收呢,到底是三萬二千銀子,加上前一天贏的一萬多,要把“敬德堂”恢復起來,本錢也夠了。


    因為出入關係太大,決心可真難下,但此時不容他從容考慮,咬一咬牙在心裏說:銅錢銀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龐二這樣的朋友,今後未見得再有機會。


    於是他做出為難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說道:“龐二哥,你出手之闊是有名的,這等於送了我三萬二千銀子。我不收是不識抬舉,收了心裏實在不安。我想這樣,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後無論是在一起玩,還是幹啥正經,總還有合夥的機會。這筆錢,我存在你這裏。”說著,把那個信封放回龐二麵前。


    “你……”龐二搔搔頭皮,“沒有這個道理!我們一筆了一筆,以後再說,無論一起玩,還是幹啥正經,總有你一份就是了。”


    劉不才急忙拱手:“龐二哥說到這話,當我一個朋友,這就盡夠了!來來,吃飯去!”


    一麵說,一麵走了出去。龐二無可奈何,隻好在那個信封上寫了“劉存”


    二字,藏入抽鬥。


    等吃了飯再賭,劉不才覺得剛才那樣做法,對胡雪岩的委託來說,已經做到,所以心無牽掛,全副精神擺在賭上,用“冷、準、狠”的三字訣,在周五所搖的二十攤中,隻下了三次注,看準了“老寶”打兩千銀子的孤丁,贏了六千,連本帶利再撲一記,變成一萬八。第三記收起一萬打八千,如果贏了,就是兩千變成三萬四,除去本錢,恰好是那辭謝未受的三萬二千銀子。


    結果吃掉了,周五的莊也做完了,劉不才贏了八千銀子。以後換了推牌九,賭到天亮,沒有什麽進出,而劉不才覺得三四天工夫就贏了兩萬銀子,大可知足。


    伸個懶腰,離開牌桌,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頓覺強光炫目,閉一閉眼,再從那難得幾家有的外國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訝然失聲:“好大的雪!”


    “真是!賭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說,“外麵下這麽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壞!”劉不才望著彌望皆白的西湖說,“龐二哥這個莊子的地勢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說好就不要走。”周五賭興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覺起來,我們再盤腸大戰。”


    劉不才遇到賭是從不推辭的,但此時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個頭才談得到其他,所以推說有個緊要約會,寧可回了城再來。


    “再來就不必了。”龐二說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興,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湧金門碼頭去等你們。”


    一聽這話,周五先就將脖子一縮,“我可沒有這個雅興,”他說,“不如到我那裏去吃火鍋,吃完再賭一場。”


    “不行!”龐二笑道,“我這個地方,就是賞雪最好,我也學一學高人雅士,今天不想進城。”


    高四也說有事,還有幾位客,都不開口,周五的提議,就此打消。在龐家吃了豐盛的早飯,各自坐轎進城。劉不才不回錢莊,直接到一家招牌叫“華清池”的澡堂,在滾燙的“大湯”中泡了一會,躺在軟榻上叫人捶著腿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下午兩點才醒,還不想離開澡堂子,喊來一名跑堂,到館子裏,叫菜來吃飯,同時寫了張條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說明行蹤,請來相會。


    等他說著一隻十景生片火鍋,喝完四兩白幹,正在吃飯時,胡雪岩到了,一見他便很注意的說:“ 你今天的氣色特別好。想來得意?”


    “還不錯。一切都很順利。等我吃完這碗飯,再細談。”劉不才說,“天氣太冷,你先到池子裏泡一泡。”


    於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劉不才已很悠閑的在喝著茶等。


    炕幾上擺著個信封,看上麵寫著兩行字:“拜煩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麽不等龐二把攤搖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門’就麻煩了。”胡雪岩說,“我開了兩張票子,帶在身上,交是交了給龐二,號子裏有沒有這麽多存款,還不知道,必得趕進城來布置好。”


    “虧得龐二不曾輸掉,否則就麻煩了。”劉不才這時倒有不寒而慄之感,“你想,我說了跟他四六成合夥,倘或連你這十萬一起輸光,就是二十萬。


    我派四成,得要八萬,劃個帳,找兩萬銀子。十萬剩了兩萬,險呀!這種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場上賭,等於我在場外賭。


    不過我這場外賭,無論輸贏,都是合算的。“


    “贏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劉不才把信封推了給他,說明經過。


    胡雪岩這時才打開信封,把他自己的兩張銀票收了起來,揚著龐二的那張五千兩的銀票說:“我當然不能要他這五千銀子,但也不便退回。隻有一個辦法,用他的名義,捐給善堂。昨天夜裏一場大雪,起碼有二三十具‘倒路屍’,我錢莊裏已經舍了四口棺材了。”


    “ ‘做好事’應該!我也捐一千銀子。”


    “算了,算了!”胡雪岩不便說他有了錢,“大少爺脾氣”就會發作,隻這樣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該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勞你費心。”


    劉不才有些發覺了,略顯窘色地笑道:“其實我也要別人來做好事,自己哪裏有這個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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