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家跟旁家額外“做交易”,誰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說得過去的。劉不才花一萬銀子,把麵子賣了給兩個人,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萬銀子,也還不一定會輸。胡雪岩暗暗心許,劉不才在應酬場中,果然有一套。


    骰子擲了個七點,周五搶起分在外麵的那兩張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張牛頭、一張三六。把他氣得臉色鐵青。


    “這叫什麽?”裘豐言說,“我上次到鬆江聽來的一句話,叫做‘黑鬼子抗洋槍’!”


    他是不帶笑容,一本正經地在說,便無調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這一牌是統吃。那“外插花”的一萬兩銀子,劉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於賭本已經收回,這一莊變成有贏無輸,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麵,數一下,報個數,是兩萬七,好讓旁家斟量下注。


    他這個莊很穩,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進帳,推到第三方第三條,照例末條不推,重新洗牌,他卻“放盤”了。


    “隻有一方牌了!”他說,“我推末條,要打盡快!”


    “老兄,”龐二勸他,“ ‘下活’的牌,這一條你還是不推的好!”


    “多謝關照!”劉不才說,“推牌九的味道就在這上頭,骰子幫忙,‘獨大拎進’!也是常有的。”


    “那就試試看!我倒不相信下門會‘活抽’。”周五又摸出一把銀票,“莊家有多少?”


    劉不才點了點數,一共是四萬銀子。


    “統歸下門看。”周五拿銀票往下門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這一下大家都緊張了。小牌九是沒有“和氣”的,這一牌,莊家不是由四萬變八萬,就是輸光讓位。從賭到現在,這是最大的一笑輸贏,一進一出不是小數,連龐二都很注意了。


    劉不才聲色不動,把骰子擲了出去,等三門攤牌,上門九點,天門七點,下門天牌配紅九,講好不作天九作一點。


    “你們看,下活嘛!”周五有些色厲內荏的神氣,“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麽?”


    “下活是下活,點子大小了!”龐二說道,“末條常會出怪牌,老五,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有點子就有錢!”周五索性硬到底了,“這副牌再輸,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說是巨額賭注的本身,引人矚目,光是周五這句可能會搞得無法收場的話,就使得一屋子的人,從坐在賭桌上的到站在旁邊伺候的聽差丫頭,無不大感興味,渴望著看看莊家的那兩張牌,翻出來是什麽點子?倘或是一張雜七、一張雜五湊成的“無名二”就贏了下門的“天九一”,那時看說了“滿話”的周五,是何尷尬的神色。


    但包括龐二在內,誰也沒有想到,劉不才根本就不翻牌,“周五哥!”


    他說,“不錯,你的一點很值錢。”


    說著,他把麵前的錢推了出去,臉上帶著平靜自然的笑容,竟象心甘情願地輸給周五,而更象自己贏了周五。


    龐二此時對劉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處處偏向著他,“你牌還沒有看!”


    他提醒他,“真的一點都會趕不上?”


    “牌都在外麵。”劉不才說,“用不著看了,一點輸一點,”


    “我倒不相信。”龐二說著,就動手理牌,從最大的“寶子”理起,找到一張二四,卻找不到“麽丁”,既然說是一點輸一點,那麽莊家應該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隻有一張。


    翻出來,可不是“人丁一”?十個紅點,襯得那裏黑的一點格外觸目。


    極靜的屋子裏,立刻晌起一片喧譁,嘆惜和笑聲、驚異和感嘆,自然聲音最大的是周五。


    “來,來,歸我來配!”他把莊家的錢和自己的銀票,都攜到麵前,配完了小注,餘下的便是他的盈餘。


    “真有這樣的牌!”龐二搖搖頭,“就翻不出一個兩點。”


    他替莊家遺憾,甚至引為恨事,劉不才卻若無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這是最後一莊,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過。於是主人招呼到廳上吃消夜,一麵吃一麵談,不知不覺又談到劉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厲害。”龐二說,“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麵少一張人牌,少一張‘釘子’,這點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劉是個角色。”連周五都心服,“跟你賭,輸了也有味道。幾時我們好好賭它一場。”


    “何用‘幾時’?”龐二接口說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約好了,擾老胡的,後天好了。”


    “明天也一樣。”胡雪岩說,“你們約哪幾位來玩,我補帖子也一樣。”


    “不必,不必!”龐二說道,“後天我請大家吃飯,找幾個朋友來,好好賭他一場。”他特意向劉不才問道:“後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後天早一點請過來。”龐二又說,“通通請賞光,喜歡玩的玩,不然就吃飯。我新用了一個廚子,做的魚翅還不錯,請大家來品嚐一番。”


    “我謝謝了!”王有齡說,“後天我回湖州。”


    於是即席約定,除了王有齡以外,後天都赴龐二的約。嵇鶴齡自然也請


    在內,龐二很佩服他,說一定要請到,特意拜託胡雪岩代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齡家請客,依舊是“小玩玩”。兩天下來,劉不才贏了一萬多銀子,大為興奮。胡雪岩卻提醒他,不可因此改變初衷,賭上絕不能成功立業,同時也喜一次拜託,務必把龐二籠絡得服服帖帖,然後好相機進言。


    “看樣子我們很投緣。”劉不才說,“長線放遠鷂,‘火到豬頭爛’……”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閑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無論如何,趁明天這個機會,就要把他收服。象昨天那樣子就很好,連我都佩服。


    不過你今天就不大對了,全副心思放在賭上,誤了正事。“


    “今天的機會很好,我先弄它幾個,好做賭本。”劉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後沒有機會了,你就先放我一馬!”


    “賭本你不必愁。有機會能贏幾個,我自然也沒有反對你,非要你輸的道理,隻是你要顧到你去賭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說:“做生意就是這樣!處處地方不要忘記自己是為的什麽!”


    劉不才想了一會,點頭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對付龐二。”


    龐二請客的場麵很闊,他家在西湖葛嶺山腳下有一所別墅,請客就請在那裏。十一月的天氣,外麵西北風颳得人重裘不暖,但在龐二的別墅中,卻是溫暖如春,在那間背山麵湖的溫室中開筵,一共三桌客,身分極雜,但都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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