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子是個存摺,聚成錢莊所出,但打開來一看,並無存數記載,看起來是個不管用的空摺子。


    “為啥不記載錢數呢?”陳世龍問道,“三叔,你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說實話,我不懂!”劉不才說,“雪岩的花樣真多,我服了他了,你說,是怎麽回事?”


    “是盡你用,你要取多少就多少,所以不必記載錢數。不過,一天最多隻能取一次。”


    有這樣的好事!劉不才聞所未聞,但當然不會疑心胡雪岩是開什麽玩笑。


    細想一想,問出一句話來作為試探。


    “這樣漫無限製,倒是真相信我!倘若我要取個一萬八千呢?”


    “那要看你作何用處?隻要你有信用,一萬八千也不是取不到的。”


    這一說,劉不才懂了其中的深意。胡雪岩當然關照過,有個限度,超出限度,聚成的夥計就會託詞拒絕。至於說一天隻能取一次,那是防備自己拿了錢上賭場,如果隻是正用,即使不夠,也可以留到明天再說。唯有下賭注,是不能欠帳的。


    轉念到此,劉不才又發了“大爺脾氣”,把摺子交了回去,“謝謝!”


    他的聲音有點冷,“我怕我自己管不住自己,有了這麽一條源源不絕的財路,一定輸得認不得家!”


    “劉三爺!”陳世龍的態度很平靜,“你說過決心賭這一記!這話算不算數?”


    “自然算數!那幾張方子,就是我的賭本,已經全部交出去了,還有啥話說?”


    “那不是賭本。胡先生說,你果然有此決心,隻要你做一件事,才算是你真的下了賭本,真的願意賭一記。這件事說難不難,說容易不容易。我要等你想停當了,我再說。”


    劉不才想了想問:“是我做得到的事?”


    “當然!”


    “好,你說。”


    “劉三爺!”陳世龍的神態異常鄭重,“外頭跑跑的,說話算話!”


    “那還用說。小和尚,”劉不才不悅,“你真是門縫裏看人!”


    陳世龍是受了胡雪岩的教,聽了芙蓉細談過她三叔,有意要逼劉不才發憤,因而若無其事地答道:“不是我門縫裏看人,把你劉三爺看扁了,隻因為我也跟劉三爺差不多,知道這件事不大容易辦得到,而且說出來傷感情,所以不能不問個清楚。唉!”他有意做作:“想想還是不說的好!”


    劉不才氣得直咬牙,但不便發作。忍了又忍,才說了這樣一句:“說不說隨便你!我倒不相信我劉某人會叫你小和尚把我看輕了!”


    “這也難說。我說句話,你劉三爺就不見得做得到。”


    “好,你說!”劉不才用拳將桌子一搗,站起身來,雙手撐桌,上身前俯,以泰山壓頂之勢,仿佛要把陳肚龍一下子打倒在地上似的。


    “那麽我說,你能不能象我一樣,從此不進賭場?”


    聽得這一聲,劉不才的身子不自覺地往下坐,依然坐了下來,半晌作聲


    不得。


    “胡先生說過了,你要有這個決心。才顯得是真心。他又說他不希望你別樣,‘吃著嫖賭’四個字,隻希望你少一個!”陳世龍說,“照我看,如果這一個字都不能少,那……”他搖搖頭。“不必再說,說下去就難聽了!”


    他不說,劉不才也想像得到,吃著嫖賭,四字俱全,非搞得討飯不可!


    “胡先生又說,賭錢是賭心思,做生意也是賭心思,何不把賭錢的心思,花到做生意上頭來?隻要你生意做得入門了,自然會有趣味。那時就不想賭錢了!”


    劉不才沉吟不語,但神態慢慢在變,飛揚浮躁,帶些怒氣的臉色,漸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平靜、沉著,最後終於點頭。


    “話不錯!”他清晰地吐出來五個字:“我要戒賭了!”


    “恭喜,恭喜!”陳世龍笑容滿麵地拱手,同時仍舊把那個存摺推了過來。


    “那麽,我們談正事。講了半天,到底要我如何著手?我要弄個明白。”


    這自然又隻有請胡雪岩來談。事情到了這地步,已經無須借聚成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胡雪岩一邀就把他邀到了家,跟芙蓉叔侄之間的芥蒂,當然也就不知不覺地消除了。


    一夕之談,談出了頭緒。胡雪岩的藥店,定名“胡慶餘堂”,請劉不才負責籌備,約定三天以後,跟他同船回杭州,細節到了杭州再談。


    “三叔!”芙蓉勸他,“你也真該收收心了。有適當的人家,娶位三嬸娘回來。”


    “現在還談不到此。”劉不才隻是搖頭,“我現在的心思,完全在胡慶餘堂上頭。雪岩,”他馬上把話題扯了開去,“我想,房子要畫圖樣自己蓋。”


    “我也是這麽樣想。一切從頭做起!”


    “對,從頭做起!”劉不才說,“我自己也是這樣。”


    果然,劉不才是重新做人,就在這三天工夫當中,他開了個“節略”,把胡慶餘堂從購地建屋到用人進貨,如何布置,如何管理,都詳詳細細地寫了下來。胡雪岩做生意,還是第一次有這樣周到的盤算。


    然而他做生意也是第一次這佯不著實。如今說大話的不是劉不才,是胡雪岩,“初步我想湊十萬兩銀子的本錢”,這話是說出去了,銀子卻還不知道在什麽地方?鬱四雖說過願意加股的話,但他已傾全力支持,胡雪岩總不好意思要他賣田賣地來幫自己的忙,而況這個年頭,兵荒馬亂,不動產根本就變不成現錢。


    好的是還不需要馬上拿錢出來。胡雪岩的打算是,到了杭州跟王有齡商量,開藥店是極穩妥的生意,又有活人濟世的好名目,說不定黃宗漢的極飽的宦囊中,肯拿出一部分來,用他家人的名義投作股本。如果有黃撫台提倡,另外再找有錢的官兒來湊數,事情就容易成功了。


    這當然是初步打算,隻求把事業辦成,談不到賺錢,更談不到照自己的理想去做。當然,劉不才絕不會想到他肚子裏是這麽一把算盤,依舊興高采烈,見了麵就談藥店,這樣一路談到杭州,胡雪岩把他安置在錢莊裏,派了一個小夥計,每天陪他到各處去逛,招待得非有周到。


    十九這樣老是玩不是事。劉不才最感苦惱的是,無事可做,手會發癢,老想賭錢,但每一轉到這個念頭,隨即想起自己對陳世龍說過的話,拚命壓製著。


    如是十天下來,他實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說句話,等了兩天,到第三天終於把胡雪岩等到了。


    “雪岩!”他有些激動,“來了半個多月,什麽事也沒有做,我也曉得你事情忙,不過,這樣子下去,我要悶出病來了!”


    “我曉得,我曉得!實在對不起,幾處的事情,都非我親自料理不可。


    現在大致有了頭緒,尤其海運轉駁,總算辦妥當了。我可以抽得出工夫來,明天開始,我們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岩問道,”三叔,你酒量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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