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話鋒,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無疑問,但亦不便打斷她的話去追問,隻點點頭說:“以後呢?”


    “以後就嫁了我死去的那個。”芙蓉黯然說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話應了!”


    胡雪岩這才明白,她現在願意做人的偏房,是“認命”。但是,劉不才呢?可是依舊象從前那樣,鬱四是用了什麽手腕,才能使他就範?這些情形


    是趁此時問芙蓉,還是明天問鬱四?


    他正在這樣考慮,芙蓉卻又開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說,“我前頭那個是死在時疫上。初起並不重,隻要有點藿香正氣丸,諸葛行軍散這種極普通的藥,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裏,連這些藥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藥店如果還開著,這些藥一定隨處都是,他出門我一定會塞些在他衣箱裏,那就不會要用的時候不湊手。應該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這一點!”


    胡雪岩不作聲。芙蓉的話對他是一種啟發,他需要好好盤算。就在這默然相對之中,隻聽“撲”地一聲,抬眼看時,紅燭上好大的一個燈花爆了。


    “時候不早了!”芙蓉柔聲問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著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著紫緞的小夾襖,仍能清楚地感覺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軟,卻非鬆弛無力,便又說道:“你不瘦嘛!”


    英蓉的眼珠靈活地一轉,裝作不經意地同道:“你喜歡瘦,還是喜歡胖?”


    “不瘦也不胖,就象你這樣子。”


    芙蓉不響,但臉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問,“瘦還是胖?”


    “原來跟你也差不多,生產以後就發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緊話:“你有孩子沒有?”


    “沒有!”芙蓉又說,“算命的說,我命裏該有兩個兒子。”


    聽得這話,胡雪岩相當高興,捧著她的臉說,“我也會看相,讓我細看一看。”


    這樣四目相視,一點騰挪閃轉的餘地都沒有,芙蓉非常不慣,窘笑著奪去他的手,“沒有什麽好看!”說著,她躲了開去。


    “我問你的話,”胡雪岩攜著她的手,並坐在床沿上說,“那天你先答應去吃素齋,一出天聖寺的山門,怎麽又忽然變了卦?”


    “我有點怕!”


    “怕什麽?”


    芙蓉詭秘地笑了一下,盡自搖頭,不肯答話。


    “說呀!”胡雪岩問道,“有什麽不便出口的?”


    遲疑了一下,她到底開了口:“我怕上你的當!”


    “上什麽當?”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東西裏麵放毒藥?”


    “倒不是伯你放毒藥,是伯你放迷魂藥!”說著,她自己笑了,隨即一扭身,伏在一床白緞繡春丹鳳朝陽花樣的夾被上,羞得抬不起頭來。


    不管她這話是真是假,胡雪岩隻覺得十分夠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著她的頸項頭髮,隨後雙腳一甩,把那雙簇新的雙梁緞鞋,甩得老遠。


    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鍾打十點才起身,掀開帳子一看,芙蓉已經打扮得整整齊齊,正在收拾妝檯。聽得帳鉤響動,她回過頭來,先是嬌羞地一笑,然後柔聲說道:“你不再睡一息?”


    “不睡了!”胡雪岩赤著腳走下地來,“人逢喜事精神爽,還睡什麽?”


    “你看你!”芙蓉著急地說,“磚地上的寒氣,都從腳心鑽進去了,快上床去!”


    說著,取了一件薄棉襖披在他身上,推著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襪子、穿套褲、穿鞋,然後又拉著他站起身來,係褲帶,穿長袍。


    胡雪岩從來沒有這樣為人伺候過,心裏有種異樣的感受,“怪不得叫妾


    侍!“他不由得自語,” ‘侍,是這麽個解釋!“


    “你在說啥?”芙蓉沒有聽清楚他的話,仰著臉問。


    “我說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說,“我們談談正經!”


    胡雪岩的“正經事”無其數,但與芙蓉佰共的隻有兩樁,也可以說,隻有一樁,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兒。”


    “今天就去接了他來!你叔叔不會不放吧?”


    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無不深知,劉不才在此刻來說,還不能當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會把小兔兒當作奇貨,因而有些一問。


    這一問還真是問對了,芙蓉頓有憂色,“說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說,“我跟我三叔提過。他說,劉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詞,臉漲得通紅,話說出來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


    劉三才的話說得很難聽,“你說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願,我也沒話說。鬱四有勢力,我也搞不過他。不過小兔兒是我們劉家的骨血,你帶到姓胡的那裏,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經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給人家做小跟班?”當時自己氣得要掉眼淚,但也無法去爭,原來打算慢慢再想辦法,此刻胡雪岩先提到,就不知道怎麽說了!


    不便什麽?胡雪岩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


    那好辦!他說:“你們劉家的骨血,自然讓他姓劉。我現在算是姐夫資格,難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


    芙蓉怕是自己聽錯了,回想一遍,是聽得清清楚楚,有“姐夫”二字,驚喜感激之餘,卻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好事!


    “還有啥難處?你說出來商量。”


    這還有什麽難處?就怕他的話靠不住!芙蓉在要緊關頭上不放鬆,特意問一句,“你說小兔兒叫你‘姐夫’?”


    “不叫我姐夫叫啥?難道也象你一樣,叫我老爺?”


    芙蓉叫“老爺”是宮稱,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分的差別不顯,小兔兒就不能這麽叫。 難得胡雪岩這等寬宏大量,體貼入微,芙蓉真箇心滿意足,凝眸含笑,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翻衷情,讓胡雪岩發覺,自己的猜測,完全對了,“這一來,你叔叔該沒話說了吧!”他問。


    “當然!”芙蓉的聲音很響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


    胡雪岩先不答她這話,隻說:“我想跟你叔叔見個麵。你看是我去拜會他,還是請他到我們這裏來?”


    “他怕不肯來,你暫時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為胡雪岩打算,“我叔叔,說實在的,能避他還是避開他的好。”


    “我倒問你,他對本行生意,到底怎麽樣?”


    沒有料到他會提起這句話,而且意義也不明顯,芙蓉不知如何作答?細細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給她三叔薦到什麽藥材行去做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胡雪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陽並收藏胡雪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