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不作聲,靜靜地在咀嚼他這句話的滋味。


    “現在該論到我問句話了。”陳世龍放下空碗說:“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沒有啥!說實話,我回去也沒有事,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東想西,一夜到天亮都睡不著。跟你談談,心裏好過些,談到差不多辰光了,你睡你的覺,我回我的家。”


    所望不奢,而且陳世龍對她的觀感,跟剛進門時,已有不同,於是點點頭答應:“好嘛!大不了陪你坐到天亮。”


    阿七嫣然一笑,先把碗筷收了出去,重新沏了一壺茶來,就隔著一盞剔亮了的油燈,跟陳世龍閑談,自然是她的話多,談鬱四的待人接物,說他“還算是有良心的”,隻是耳朵軟,喜歡聽女兒的話。又說她本來已經死心塌地的預備跟鬱四一輩子,哪知道中途出此變故?因而便發牢騷,說大家隻罵風塵中人下賤,去不知從良也不是件容易事。


    談到這裏就不是閑話了,“小和尚!”她說,“我今天下午去打聽過了,你跟張家的親事不假,我晚了一步!那麽,你倒替我想想,我以後的日子怎麽過法?”


    看她的神情是誠懇求教,陳世龍不能推託,想一想答道:“你自己總要有幾句話擺出來,人家才好替你留意,譬如說,你吃不吃得苦,肯不肯做小?


    要怎麽樣的人品?說清楚了,我替你去找。這件事說難很難,說容易很容易,胡老闆在這兩三個月中,就做了三個媒。在這上麵,就跟他的做生意一樣,頂有辦法。我把你的事情托他,包你三個月之內,就有好消息。“


    阿七不響,隻是眨眼,仿佛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該“從”怎麽樣的一個“良人”?


    “終身大事急不得!”陳世龍趁機勸她走路,“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已經吃過一次虧,不能再吃第二次。”


    語氣很誠懇,阿七覺得他說得很中聽,便站起身來有告辭的模樣。陳世龍的動作很快,把他從大經絲行帶來的釘在亭柱上的一盞燈籠,取了下來,點了蠟燭,交在阿七手裏。


    “那麽明朝會了!”


    “明朝會,明朗會!”陳世龍靈機一動,下個伏筆:“不過這兩天你怕不容易尋得著我。”


    “怎麽呢?”阿七問道,“這樣子忙法?”


    “是啊!說來你不相信,連知府衙門裏的公事,我都要管。”


    這也沒有什麽不能相信,阿七知道胡雪岩跟王大老爺是分不開的,既然陳世龍是胡雪岩的親信。附帶辦些知府衙門的公事,也是情理中事。好在公事總在白天,晚上亦總要回家睡覺,不怕尋不著他。


    陳世龍要避她的,正在晚上。看阿七現在的樣子,硬的嚇不走她,軟的磨不過她,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當然不能離開湖州,那就是兩個辦法,第一個是另外找房子搬家,第二個是住到大經絲行去。


    細想一想,其實隻有一個辦法,搬到大經絲行,因為另外找房子搬家,別人問起來,總得有個說法,說是為了避阿七,則變成自己心虛,無私有弊了。同時,阿七說不定會到大經去找,自己在那裏,比較好應付,否則,阿七在那裏說兩句不知輕重出入的話,引起嫌疑,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打定了主意,安然入夢。第二天一早出門去看了幾個素日有來往的小弟兄,一頓酒吃到下午三點鍾,回家收拾隨身衣服,帶到大經絲行。


    “來,來!”黃儀從屋裏奔了出來,招手喊道:“今天我這個媒人有話跟你說了。”


    邀他到房間裏,一談經過,陳世龍大出意外。據說鬱四在這天早晨,特地到大經絲行來看老張,口稱“親家”,說陳世龍是他的小輩,現在當兒子一樣看待,將來辦喜事,男家歸他主持,同時送了一千兩銀子的聘金。


    “你丈人老實,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麽辦?特地來問我,這還有啥話說?我叫你老丈人認了親家。”黃儀很高興地說,“到底是占碼頭的人物,


    做事漂亮之至,送了我二百兩銀子,算是謝媒,不收他會不高興,我也就老實,叨你老弟的光了。“


    陳世龍聽這一說,覺得麵子十足,心裏非常高興,但不肯在臉上擺出來,怕黃儀發覺他並不知道這件事。


    “這一來,日子就急得不得了。”黃儀說道:“你丈母娘請我去吃中飯,當麵跟我說,她要替女兒辦嫁妝,起碼要半年工夫,年底下來不及。看你的意思怎麽佯?我們先談好了,再跟鬱四叔去說。”


    陳世龍有些不太願意,想了想問道:“不曉得阿珠怎麽說?”


    “你問這話真沒道理!她會怎麽說,難道說越早出閣越好?”


    想想不錯,陳世龍失笑了,“這件事我做不來主。”他說,“要跟鬱四叔、胡先生商量了再說。”


    “難道你自己作不得你自己的主?”黃儀拿了鬱四的、吃了張家的,不能不把情況弄清楚,“說句實話,你父母雙亡,人家雖幫你的忙,到底不是‘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兩句話,陳世龍也聽到過,但他的這頭親事,真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成家立業是一事的兩麵,為胡雪岩想,是要提拔陳世龍,也為了他自己的事業,要覓個得力的幫手,引替陳世龍促成良緣,此刻各樣生意,都在著春進展之中,到什麽時候,需要陳世龍出力,隻有胡雪岩心裏才有數,倘或正要用人的時候,他在忙著辦喜事,豈不耽誤了生意,那就不是胡雪岩的本意了。


    除此以外,陳世龍還有一份感恩的心情,自從跟了胡雪岩,叫他“先生”,陳世龍才知道“師父,師父”,師真如父,為了尊敬“胡先生”,哪怕就沒有耽誤生意的顧慮,他也願意請命而行。


    見他沉吟不語,黃儀明白了,陳世龍必有他的難處,但女家也有女家的難處,要先讓陳世龍明白,否則做媒人的兩頭傳話,南轅北轍,就吃力而不討好了。


    “世龍,”他用勸告的語氣說,“洞房花燭,一個人一生隻一回,女家又是獨養女兒,人家要好好預備嫁妝,因此耽誤日子,我們做男家的要體諒。


    大戶人家的小姐,一到了十二三歲就在辦嫁妝了,一辦五、六年,不足為奇。


    現在人家隻要五、六個月,不算多。你跟胡老闆去說,他的人情世故熟透熟透,一定會答應。“


    “我也曉得他十之八九會答應,不過我不能不先跟他說一聲。”


    “那就行了。”黃儀指著他隨身的衣包又問,“你主意改過了?覺得還是住到這裏來方便,是不是?”


    陳世尤靈機一動,阿七的事,不便對別人說,“媒人”這裏正好說清楚,萬一將來發生誤會,有個有力的見證,於是嘆口氣說:“我是來‘逃難’!”


    “咦!”黃儀大為驚異,而且頗為關切,“ 你有了什麽麻煩,自己家裏都不能住了!是不是欠了哪個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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