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胡雪岩打破了難耐的沉默,“你跟阿珠去說,我來跟世龍說。”


    “好,好!我不曉得跟世龍說啥好?你來!”接著老張便喊:“阿珠,阿珠!”


    聽這語氣,想來爹爹已經答應了!阿珠心想,這話要悄悄來說,怎好大呼小叫地?心裏有些氣,便大聲答道:“我在泡茶!”


    “泡好了你出來,我有話說。”


    “有啥話你不會進來說?”


    “我就進來。”老張答應著,果然走出艙外,酒是喝得多了些,腳步有些跌跌撞撞走不穩。


    阿珠趕緊扶住了他,埋怨著說:“黃湯也少灌些!為啥吃這許多?”


    “我高興啊!”老張答道,“人生在世,就是象今天晚上這樣子,才有個意思。”


    茲愛之意,溢於言表,阿珠不但感動,而且覺得自己的福氣真不壞,不過口頭上當然還帶著撤嬌埋怨的語氣。


    “一開口就是酒話!”她說,“從來也沒有聽你說過什麽‘人生在世’,文縐縐地,真肉麻。”


    說是這樣說,孝順還是很孝順,把她父親扶著坐下,沏好了茶,先倒了一杯過來。


    於是老張一把拉住她,抬眼望著她說:“阿珠,你要謝謝胡老爺。”


    “為啥?”


    “他替你做了一頭好媒,”老張放低聲音說了這一句,又連連點頭:“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阿珠有些好笑,但卻不便有所表示。心裏也矛盾得很,一方麵希望她父親就此打住,不再多說,免得受窘,一方麵卻又想聽聽,胡雪岩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麽,老張當然還要說,“阿珠,”他一本正經地,“胡老爺做媒,我已經答應他了,希望你們和和氣氣,白頭偕老。”


    說了半天,到底是指的誰呢?雖明知其人,也知道她父親不會說話,而阿珠心裏仍有些著急,總覺得要聽到了“陳世龍”這個名字,才能放心。然而口中卻是害羞的活:“爹,說你說酒話,你還不肯承認。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是啊!你總也曉得了,我不說也不要緊,不過婚嫁大事,總得跟你說一聲。”


    話說得顛三倒四,而且有些不著邊際,外麵的胡雪岩忍不住了,大聲說道:“你們父女倆請出來吧!我有幾句話說。”


    “好,好!”老張也高聲人道:“還是要你來說。”


    說完,他站起身來去拉女兒,阿珠怕羞,不肯出去,卻禁不住她父親硬拉,到底還是進了中艙,靈活的眼珠,在陳世龍臉上繞得一繞,馬上收了回來,低著頭站在艙門口。


    “阿珠!你一向最大方,用不著難為情。”胡雪岩說:“媒是我做的,你爹也答應了,陳世龍更是求之不得,隻等你答應一句,我就要叫世龍給你爹磕頭,先把名分定了下來。你大大方方說一句,到底喜歡不喜歡世龍?”


    “我不曉得。”阿珠這樣回答,聲音又高又快,而且把臉偏了過去,倒有些負氣似地。


    “這大概不好意思說。這樣,你做一個表示,如果不喜歡,你就走了出去,喜歡的就坐在這裏。”


    胡雪岩真促狹!阿珠心裏在罵他,走出去自然不願,坐在這裏卻又坐不住,那就依然隻有裝傻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說不懂就是憧!”胡雪岩笑道,“好了,玩笑也開過了,我正正經經問一句話,你如果不好意思跟我說,就跟你爹說了來告訴我。世龍算是我的學生,所以我又是媒人,又是他的長輩,百年大事,不同兒戲,有啥話這時說清楚了的好,你對男家有啥要求?”


    這就是胡雪岩做事老到的地方,明知這樁親事,一方麵阿珠和陳世龍兩情相悅,千肯萬肯,一方麵自己於張家有恩,媒人的麵子夠大,但仍舊要問個清楚,省得女家事後有何怨言。


    說到這話,老張首先覺得他是多問,“沒有,沒有!”他搖著手說,“哪裏談得到什麽要求?你大媒老爺怎麽說,我們怎麽依!”


    “就因為你是這麽想,我不能不問。”胡雪岩轉臉又說, “阿珠,終身大事,千萬不可難為情。你現在說一句,我看做不做得到?做不到的,我就不管這個閑事了。”


    這是一句反逼的話。阿珠心想,如果真的不肯說,他來一句:“那我隻好不管了!”豈非好事落空,成了難以挽回的僵局?這樣一急,便顧不得難為情了,低著頭,輕聲說道:“我也沒有啥要求,隻要他肯上進,不會變心就好了!”


    “你聽見沒有?世龍!”胡雪岩說,“你如果不上進,好吃懶做,或者將來發達了,弄個小老婆進門,去氣阿珠,那你就是存心要我媒人的好看!”


    “日久見人心,胡先生看著好了。”


    “好,我相信你。”胡雪岩又說,“阿珠,你放心!有我管著他,他不敢不上進,至於變心的話,真的有這樣的事,你來告訴我,我替你出頭。”


    阿珠想說一句:“謝謝你!”但不好意思出口,隻看了他一眼,微點一點頭,表達了感激之意。


    “好了!世龍,你替你丈人磕頭,就今天改了稱呼。”


    聽得這話,阿珠拔腳就走,老張也連連表示“不必”,但陳世龍仍舊跪倒在地,磕了個響頭,笑嘻嘻叫一聲:“爹爹!”


    “請起來,請起來!”老張又高興,又不安,一麵笑口大開,一麵手忙腳亂地來扶陳世龍。


    陳世龍起來又跪倒,給胡雪岩也磕了個頭,接著便受命去取了個拜盒來,胡雪岩早有打算,在上海就備好了四樣首飾:一雙翡翠耳環、一副金鐲子、兩朵珠花、四隻寶石戒指,算起來總要值五六百兩銀子,作為送女家的聘劄。


    老張當然很過意下去,但也不必客氣,道謝以後,高聲喊道:“你來看看!你真好福氣,你娘也不曾戴過這樣好的首飾。”


    躲向後艙,在縫隙中張望的阿珠,原來就激動得不得了,一聽她爹這兩句,不知怎麽心裏一陣發麻,滾燙的眼淚一下子流得滿臉,同時忍不住發出


    哽咽的聲音。


    “咦!好端端地……”


    “不要去說她!”胡雪岩搖手打斷老張的話,“阿珠大概是替她娘委屈。”


    阿珠覺得這句話正碰在心坎上,也不知是感激親恩還是感激胡雪岩,索性倒在床上,嗚嗚咽咽地哭個不住。心裏是越哭越痛快,越器越膽大,哭完了擦擦眼睛,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不過笑總還不好意思笑,繃著臉坐在那裏,預備等他爹或者胡雪岩一開口,便好搭腔。


    胡雪岩說了話:“阿珠,你替我們泡的茶呢?”


    “啊呀!我倒忘記了。”阿珠站起身來,“隻怕已經涼了。”


    “就是涼茶好!你拿來吧!”


    於是阿珠去取了茶來,倒一杯結胡雪岩,再倒一杯結她父親,還有靦靦腆腆坐在一旁,蠻象個新郎官的陳世龍。她遲疑了一會,終於替他倒了一杯,隻是不曾親自捧給他,也沒有開口,把茶杯往外移了移,示意他自己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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