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告訴哈德遜,說胡雪岩喝不慣洋酒,不能領受他的好意,表示抱歉,哈德遜廈問,胡雪岩是不是不會喝酒?及至聽說他的酒量很好時,哈德遜使表示奇怪,說桌上那瓶酒,來自蘇格蘭,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藏甚久,為何胡雪岩不喝?又說,他跟好些中國人有過交往,凡是會喝酒的,都欣賞蘇格蘭的酒,何以胡雪岩獨異?接著又表示,如果胡雪岩不介意,他很想知道其中的緣故。


    古應春想敷衍一下,就算過去。倒是胡雪岩看哈德遜不斷指著酒瓶和他的酒杯。滔滔不絕地在說話,猜到是談杯中物,便自己先問起此事。古應春自然照實回答。


    “飲食一道,蘿蔔、青菜,各人自愛,好象女人一樣,情人眼裏出西施,沒有什麽道理好講的。”


    古應春把他這一段話譯給哈德遜聽,洋人大點其頭,說飲食沒有道理好講,這就是道理。接著又說,外國酒種類很多,胡雪岩不喜歡英國酒,也許喜歡法國的白蘭地,於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過來,指明要一種名牌的白蘭地。


    喝這種酒又是一種杯子,矮腳敞口大肚子,但酒例得不多,也不摻水。


    哈德遜通過古應春,教胡雪岩喝這種酒的方法,說要雙手台捧酒杯,慢慢搖晃,等手心裏的熱氣,傳入酒中,香味自發,便益覺醇美。胡雪岩如法炮製,試一試果如其言。


    哈德遜告訴古應春說,他終於找到了一種為胡雪岩所喜愛的酒,覺得很高興。接著便談白蘭地的製法,由採擷葡萄到裝瓶出售,講礙非常詳細。最後指著標貼紙上的一個洋字,讀出它的譯名叫“可涅克”,說選白蘭地,一定要注意這個字,它是地名,法國出酒最好的地方。


    “我懂了!”胡雪岩對古應春說,“好比中國的黃酒一樣,一定要‘紹興’才道地。”


    “對,就是這意思。”


    “現在……”哈德遜接著便跟古應春說,他的洋行,剛剛取得這種法國酒的代理權,希望胡雪岩為他介紹買賣。


    “ 原來他是推銷貨色!”胡雪岩笑道,“怪不得這麽起勁。不過我不懂,什麽叫‘代理權’?”


    “就是歸他包賣。”古應春為他解釋,“這種倆在我們中華土地上,歸


    他總經銷,坐抽水子,這就叫代理權。“


    胡雪岩立刻就懂了,這種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譽,牌號響,信用好,貨色銷得出去,貨款收得進來,到時候結帳,不久分文,人家才肯賦予代理權。他心裏在想,自己也大可這麽做,不過那是將來的事,眼前怎麽樣也談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說了。


    酒味甚美,隻是有酒無餚,胡雪岩還不習慣這樣的飲酒方式,所以喝得不多,但為了酬答雅意,也為了饋贈所需,他決定買五箱白蘭地帶回去。


    哈德遜也很會做生意,馬上又給他一個很優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廣。


    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總督,各式各樣的衙門都有,又是運河起點,商業相當繁盛,這個碼頭在哈德遜看,是可以有所作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岩的助力,能夠把他所代理的各種洋貨,推銷到杭州。


    這番意思經由古應春表達以後,胡雪岩自然歡迎,但他跟古應春說了實話,他官商兩方麵,纏在手裏的事情實在太多,一時無法給哈德遜任何確實的答覆,看這話是如何說法?


    “那就直接回頭他!”


    這裏的“回頭”是辭謝的意思,胡雪岩卻又覺得這是個機會,棄之可惜,最好是拖延著,要能讓哈德遜不找別人,為他保留著這個機會。


    腦筋一動,想到了一番話:“你這樣跟他說,本來我馬上可以答應他,為他在杭州策劃,但目前局勢不穩,上海到杭州的路會斷,貨源不繼,變成白貼開銷。等局勢稍微穩定下來,我馬上替他動手。”


    哈德遜認為他的看法很穩健,同意等一等再說,不過他要求胡雪岩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貨的行情,預作準備,將來有任何代理承銷的機會,答應讓胡雪岩優先承攬。


    生意談到這裏為止,彼此都覺得很圓滿。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辭,安步當車,走回怡情院。


    一路走,一路談,談的卻不是生意。胡雪岩問道:“怎麽樣?外國酒館裏的那個洋女人,算是啥名堂?”


    “賣酒的還有啥名堂!”古應春笑道,“你想她賣啥?”


    胡雪岩笑笑不答,不一會卻又以抱憾的聲音說:“可惜我不懂洋文。不然,跟她談談說說,一定是蠻有趣的一件事。”


    “我倒想不到,”古應春也笑了,“你會中意洋女人!”


    “女人總是女人,管她是華是洋,隻要動人就好。”


    “慢慢來!”古應春說,“將來你在上海住長了,總有跟洋女人落個交情的時候。”


    就這樣談著夷場風月,不知不覺到了恰情院。一進門就見相幫、娘姨、大姐聚在一起,指指點點在小聲說笑,似乎遇見了什麽神秘而有趣的事,胡雪岩便好奇地問道:“你們在講啥?”


    “胡老爺,有位堂客在裏麵,跟二小姐談得好親熱。”


    “堂客!”胡雪岩詫異:“堂子裏隻住官客,哪來的堂客?”說著便站往了腳,因為有堂客在裏麵,雖未“放門簾”,也不便亂闖。


    “不要緊!胡老爺你請進去看了,就曉得了。”


    古應春比胡雪岩更好奇,聽得“不要緊”三字,首先就拔腳進門,隻覺眼前一亮,那位堂客如雪山皚皚,令人不可逼視。


    這位豐腴豐皙、艷光照人的少婦,正是七姑奶奶。看見闖來的那個陌生


    男子,長身如鶴,英氣勃勃,不覺心中一動,五百年風流冤家,就此在不該相遇的地方遇到了。


    一半是不知如何招呼,一半是目炫心迷,正當他們錯愕無語,而怡情老二也覺得為難之際,胡雪岩跟了進來,一看亦大感意外:“咦,七姐!是你。”


    有人搭腔,事情便好辦了,七姑奶奶向來說話粗聲大氣,不堪領教,這時不知是受了恰情老二一口吳儂軟語的感染,還是因為有古應春這個一見便生好感的陌生男客在,心存顧忌,居然斯斯文文地喊一聲:“小爺叔,你想不到我在這裏吧?”


    自然想不到,胡雪岩心想,兄弟一起逛堂子的事,聽說過,兄妹一起逛堂子,卻是天大的新聞。便點點頭說:“我道是哪位堂客?怎麽樣也想不到是你。”


    “請坐,請坐!”怡情老二看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偷眼相望,隨即說道:“胡老爺,你來引見吧!”


    於是胡雪岩為古應春及七姑奶奶作了介紹,一個盈盈含笑,把雙手放在左腰上,福了一福,一個抱拳作揖說道:“原來是七姐!真正伉爽不讓鬚眉。”


    七姑奶奶懂了他那句語,雖是恭維,卻也有驚詫的意味在內,想想一個良家婦女,獨闖娼門,說起來是有些不守婦道,所以很難得地害了羞,紅著臉報以微笑。她的笑容最甜,雖是窘笑,依然嫵媚。古應春心裏在想:倒不曾料到,尤五有這樣漂亮的一個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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