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然懂!我這雙眼睛看人也是蠻‘毒’的。”


    交情到此,己無須客套。這時水晶阿七已領著人來開飯,靠窗紅木桌子上,擺滿了一桌子的菜,賓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橫相陪,胡雪岩戲稱她為“四嫂”。


    “胡老闆吃啥酒?”阿七指著鬱四說:“他是個沒火氣的人,六月裏都吃‘虎骨木瓜燒’。”


    “今天不吃這個了。”過足了癮的鬱四,從煙榻上一躍而起,伸腿踢腳,仿佛要下場子練武一般,然後把兩手的骨節,捏得“咯啦。咯啦”地響,聳聳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樣子。


    “說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把那瓶外國酒瓶子裝的藥酒拿來。”


    “哪一瓶?”阿七略顯遲疑,“頂好的那一瓶?”


    “自然是頂好的那一瓶!”鬱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七這才明白,胡雪岩是鬱四真正看重的一個好朋友,急忙陪笑,“胡老闆,不是我小氣,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鬱四攔著她說, “越描越黑。快拿酒來!”


    這瓶酒實在名貴。據鬱四自己說,是照大內的秘方,配齊道地藥材,用上等的汾酒泡製而成,光是向禦醫買這張方子,就花了一百兩銀子,一劑藥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兩。已經泡了三年,鬱四還捨不得喝,“倒不是銅鈿銀子上的事,”他說:“有幾樣藥材,有錢沒處買。”


    “原來說過,要到五十歲生日那於打開來。”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闆的光,我也嚐一嚐這瓶寶貝酒,不曉得怎麽好法?”


    “怎麽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鬱四說了這一句,與胡雪岩相顧而笑,講到風情話,阿七即使視如常事,也不能表現得無動於衷,白了鬱四一眼,嗔道:“狗嘴裏長不出象牙!”


    說笑過一陣,肅客入廳,嚐那瓶名貴的藥酒,胡雪岩自然說好,鬱四便要把方子抄給他。這樣應酬過了,便須重新談入正題,事情很多,一時有無從談起之苦,所以胡雪岩舉杯沉吟著。


    鬱四當他有問顧忌,便指著阿七說:“她沒有別樣好處,第一是口緊,聽了什麽話,從來不在外麵說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腸,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做‘水晶’。”說完,斜睨著阿七笑了。


    這一笑便大有狎昵之意,阿七似乎真的著惱了,“死鬼!”她低聲罵道:“什麽水晶不水晶,當著客人胡說八道!”


    鬱四有些輕骨頭,阿七越罵他越笑,當然,她也是罵過算數,轉臉向胡雪岩和顏悅色他說:“胡老闆,你不要笑話我,老頭子一天不惹我罵兩聲,不得過門。”


    “原是要這樣子才有趣。”胡雪岩笑著答道:“要是我做了鬱四哥,也要你每天罵兩句才舒服。”


    阿七笑了,笑得極甜,加上她那水銀流轉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岩心中一盪,但立刻就有警覺,江湖道上,最忌這一套,所以趕緊收斂心神,把視線移了開去。


    “我們先談錢莊。”鬱四迎著他的眼光問道:“我那爿錢莊叫聚成,也在縣前,離恆利不遠。”


    “鬱四哥,”胡雪岩問道:“你看,我阜康分號,就在聚成掛塊牌子如何?”


    “也未嚐不可。不過不是好辦法,第一,外麵看起來,兩家是一家。第二,你遲早要自立門戶的,將來分了出去,跑慣的客戶會覺得不便。”


    這兩層道理胡雪岩自然都知道,但他實在是缺少幫手,一個人辦不了那


    麽多事,打算著先“借地安營”,把阜康招牌掛了出來,看絲行生意是否順手,再作道理。現在因為鬱四不以為然,隻好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也曉得,你一定是因為人手不夠。這一點,我可以幫你的忙。不過隻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檔手還是要你自己去尋。”


    “這不一定。”胡雪岩把他用劉慶生的經過,說了一遍,“我喜歡用年紀輕,腦筋靈活的人,錢莊這一行不大懂,倒沒有關係,我可以教他。”


    “這樣的人,一時倒還想不出。”鬱四轉臉問阿七,“你倒想想看!”


    “有是有一個,說出來一定不中聽,還是不說的好。”


    “說說也不要緊。”


    “年紀輕,腦筋靈活,有一個:小和尚。”


    這話一出口,鬱四未有表示,胡雪岩先就心中一動。雙眼不自覺地一抬。


    鬱四是何等角色,馬上就發覺了,“怎麽!”他問,“你曉得這個人?”


    “剛才就是他陪我來的。”胡雪岩泰然自若的回答。


    “咦!”阿七詫異地問:“他為什麽不進來呢?”


    從這一問中,可知鬱四不準小和尚到這裏來,阿七並不知道,如果照實回答,西洋鏡拆穿,說不定他們倆便有一場饑荒好打。就算鬱四駕馭得住阿七,這樣不準人上門,也不是什麽漂亮的舉動,所雙胡雪岩決定替鬱四隱瞞。


    “我倒是邀他一起進來的。”胡雪岩說,“他在碧浪春有個朋友等著,特地抽工夫來領我的路,領到了還要趕回去陪朋友。”


    這番謊編得點水不漏,連鬱四都信以為真,看他臉色便知有如釋重負之感,“小和尚的腦筋倒是好的,”他說,“不過……”


    “什麽不過!”阿七搶著說道,“把小和尚薦給胡老闆,再好都沒有。


    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親熱,有機會來了,你不挑挑小角色?“


    繃在場麵上,阿七說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話,鬱四不便峻拒,隻好轉臉對胡雪岩說,“你先看看人再說。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


    其實胡雪岩對小和尚倒頗為欣賞,他雖不是做檔手的材料。跑跑外場,一定是把好手。不過其中有那麽一段曖昧的心病是內,他不能不慎重考慮,所以點點頭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談一談再說。”


    “我也想尋你這麵一個人談一談。”鬱四突然問道,“老張這個人怎麽樣?”


    “忠厚老成。”胡雪岩說,“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將來我們聯手來做,鬱四哥,你派個人來‘抓總’。”


    “不好,不好!”鬱四使勁搖著頭,“已成之局不必動,將來還是老張‘抓總’,下麵的‘做手,我來尋。我想跟老張談一談,就是想看他是哪一路人,好尋個脾氣相配的人給他。現在你一說我曉得了,這件事等過了明天晚上再說。此刻我們先辦你錢莊的事,稟帖我先壓下來,隨時可辦,不必急,第一步你要尋人尋房子。回頭我陪你到’混堂‘泡一泡,要找什麽人方便得很。”


    於是停杯吃飯,飯罷到一家名叫“沂園”的浴室去洗澡。鬱四每日必到,有固定的座位,那一排座都給他留著招待朋友。一到坐定,跟在碧浪春一樣,立刻有許多人上來招呼。這一回鬱四又不同的,不管來人身分高低,一律替胡雪岩引見,應酬了好一會,才得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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