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夫子納寵,該送禮吧?”


    “我送過了。”王有齡說,“你可以免啦!”


    “禮不可廢。”胡雪岩說,“而且禮不可輕。”


    王有齡略想了想,懂了他的用意,點點頭說:“也好。你打算送什麽?”


    “總以實惠為主,我想送一副金鐲子,趁早去辦了來。”


    “不必這麽費事,我那裏現成有一副,你拿去用。不過,”王有齡放低了聲音,指指裏麵:“可不能讓他知道!”


    這是指秦壽門,胡雪岩報以領會的眼色。於是王、胡二人託詞換衣服,暫且告別,與秦壽門約好,準六點鍾在楊用之那裏會麵。


    而胡雪岩五點鍾就由李成引領著,到了楊用之那裏。人逢喜事精神爽,楊用之那番紅光滿麵,春風得意的神情,看來著實令人羨慕。


    “啊,老兄!”楊用之拉著他的手,親熱非凡,“不敢說是‘一日思君十二時’,一靜下來就會想到你,倒是一點不假。如何,寶號開張,營業鼎盛?”


    “托福,托福!”胡雪岩特意很仔細地看了他一眼,“老夫子的氣色好極了!想來賓主都很對勁?”


    “那還用說。我與雪公,真正是如魚得水。”


    “對,對!”如魚得水。“胡雪岩笑道:”聽說老夫子另外還有魚水之


    歡?“


    楊用之哈哈大笑,向裏喊道:“錦雲,錦雲,你出來!”


    不用說,錦雲就是他的新寵。門簾啟處,走出來一個麵團團如無錫大阿福,年可二十的姑娘,很靦腆的向客人笑了笑。


    “錦雲,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你的胡老爺,見一見!”


    “啊,胡老爺!”錦雲把雙眼睜得滾圓,將胡雪岩從上青到下,然後撿衽為禮。


    “不敢當!”胡雪岩朝上作了個揖,順勢從袖子裏取出一個紅紙包遞了給楊用之,“一點點薄禮,為如夫人添妝!”


    “不,不!沒有這個規矩。”楊用之極力推辭。


    “若是嫌菲薄,老夫子就不收。再說,這是送如嫂夫人的,與老夫子無關。”


    這一說,楊用之不能不收,捏在手裏,才發覺是一副鐲子,卻不知是金是銀,隻好再叫錦雲道謝。


    “禮太菲薄,老夫子暫且不必打開,也不必說起,免得叫人笑話。”


    這一說楊用之也有數了,把那個紅紙包拿在手裏,顯得為難而感激,“惠我甚厚,真正是受之有愧!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深深一揖,把紅紙包塞入衣袋。


    這番揖讓折衝剛剛完畢,王有齡和秦壽門相偕到了。少不得又有一番以錦雲作話題的調侃戲謔。然後開席,胡雪岩首先聲明,他不算是客,仍奉王有齡首座,而王有齡又要遜兩位幕友居上席,謙讓了半天,還是王有齡居首,胡雪岩其次,楊用之坐了主位,同時也叫錦雲入席。


    賓主的交情都夠了,不妨脫略形跡,錦雲的脾氣極好,說話總是帶著一團甜笑,而且溫柔殷勤,所以這一席酒,吃得秦壽門醺醺大醉。王有齡心想,這是個機會,由阜康代理府庫的事,他已經跟楊用之提過,此時正好讓他們去深談,因此他起身告辭。


    “你們談談吧!”他說,“我有些困了,先走一步。”


    “隻伯雪岩兄也困了。”楊用之的話,出人意外,竟無留客之意,好得下麵還有表示:“明天早晨,奉展雪岩兄來吃點心,湖州的點心,著實講究,來試試小妾的手段。”


    “好好!一定來叨擾。”


    “東翁有興也請過來。”楊用之又說。


    “謝謝!”王有齡當然不肯來,而且也正好有事:“東鄉出了命案,我明天一早就要下鄉驗屍,不來了。”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應邀赴約,錦雲的手段真箇不壞,有樣“千張包子”


    煮線粉,加上平望的辣油,胡雪岩在張家的船上亦未曾吃過,連盡兩器,讚不絕口。吃完了泡上茶來,開始談判。


    “東翁關照過了,湖州府庫跟烏程縣庫,都托阜康代理,一句話!”楊用之問道:“者兄在湖州可有聯號,或者是將來要設分號?”


    “分號是一定要設的。目前托恆利代收。”


    “恆利信用還不錯。”楊用之站起身來說,“請到我書房裏來!”


    名為書房,聞不出一絲書卷氣,當窗一張五鬥桌,鋪著藍布,除去筆硯,便是算盤、帳簿,旁邊一具極厚實的木櫃,他打開來取出一隻拜盒,從拜盒取出一張紙遞給胡雪岩。


    “我都替老兄預備好了,填上恆利的名字,敲一個保,做個樣子,就叫恆利來收款。”


    胡雪岩接過那張紙看,是一張承攬代理公庫的“稟帖”,此事他還是初次經手,不由得問了句:“這樣子遞了進來,就算數了?”


    “是啊!衙門裏給你個批,就算數了。”


    “那麽,”胡雪岩知道,凡有公事,必有花費,所以很懇切他說:“老夫子,該當多少費用,交到哪裏,請吩咐了,我好照辦。”


    “說句老實活,別人來,花上千銀子,未見得能如此順利。老兄的事,沒有話好說。不過,我為老兄設想,以後要諸事方便,書辦那裏不可不點綴點綴。我為你引見一個人,你邀他出去吃個茶,說兩句客氣話,封一個數給他好了。”說著,伸了一個指頭。


    這一個指頭當然不是代表一千兩,那麽是十兩呢,還是一百兩呢?想一想是寧可問清楚為妙。


    “好的。我封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了。”他這樣旁敲側擊他說,如果是十兩,楊用之當然會糾正他。


    “不必,不必!一百兩夠了,通通在裏頭,你另外不必再花冤枉錢。”


    於是楊用之派人去找了戶房一個書辦來,五十多歲,衣著相當夠氣派。


    書辦的官稱為“書吏”,大小衙門基層的公務,隻有書辦才熟悉,這一點就是他們的“本錢”,其中的真實情況,以及關鍵、決竅,為不傳之秘,所以書辦雖無“世襲”的明文,但無形中父子相傳,有世襲的慣例。


    府、縣衙門“三班六房”,六房皆有書辦,而以“刑房”的書辦最神氣,“戶房”的書辦最闊氣。戶房書辦簡你“戶書”,他之所以闊氣,是因為額徵錢糧地丁,戶部隻問總數,不問細節,當地誰有多少田、多少地,座落何方,等則如何?隻有“戶書”才一清二楚。他們所憑藉的就是祖傳的一本秘冊,稱為“魚鱗冊”,沒有這本冊子,天大的本事,也征不起錢糧。


    有了這本冊子,不但公事可以順利,戶書本人也可以大發其財,多少年來錢糧地丁的徵收,是一盤混帳,納了錢糧的,未見得能收到“糧串”,不納糧的卻握有納糧的憑證,反正“上頭”隻要征額夠成數,如何張冠李戴,是不必管也無法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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