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公!”胡雪岩問道,“你把你的意思說給我聽,我替你辦。”


    “我的意思……”王有齡沉吟了好半天才說出來:“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議。”


    他對畹香戀戀之意,已很顯然。胡雪岩覺得他為“官聲”著想,態度是不錯的,不過也不妨進一步點破:“畹香恐怕也未見得肯到杭州去,討回家去這一層,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後總常有到上海來的時候,不妨置作外室。春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風景好的時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陣子,我另外替雪公安排‘小房子’。你看如何?”


    “好,好,”王有齡深愜所懷,“就拜託你跟她談一談,看要花多少錢?”


    “那不過每月貼她些開銷。至於每趟來,另外送她錢,或是替她打道飾、


    做衣裳,那是你們自己的情分,旁人無法過問。“這到這裏,胡雪岩向裏喊了聲:”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來,得新勻過脂粉,但眼圈依舊是紅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偎坐在王有齡身旁,含顰不語。


    “剛才哭什麽?”王有齡問道,“哪個得罪你了?”


    “噯!雪公,這話問得多餘。”胡雪岩在一邊接口,“畹香的心事,你還不明白?要跟你到杭州,捨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裏又不願。左右為難,自然要傷心。畹香,我的話說對了沒有?”


    畹香不答他的話,轉臉對王有齡說:“你看你,枉為我們相好了一場,你還不如胡老爺明白。”


    “這是旁觀者清!”王有齡跟她說著話,卻向胡雪岩使了個眼色。


    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辦法提出來。胡雪岩微一頷首,表示會意,同時還報以眼色,請他避開。


    “我有些頭暈,到你床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齡歪倒在後房畹香床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開了談判,問她一個月要多少開銷?


    “過日子是省的,一個月最多二三十兩銀子。”


    “倘或王大老爺一個月幫你三十兩銀子,你不是就可以關起門來過清靜日子了?”


    “那是再好都沒有。不過……”畹香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


    “說呀!”胡雪岩問道:“是不是有債務?不妨說來聽聽。”


    “真的,再沒有比胡老爺更明白的人!”畹香答道:“哪個不想從良?


    實在有許多難處,跟別人說了,隻以為獅子大開口,說出來反而傷感情,不如不說。“


    聽這語氣,開出口來的數目不會小,如果說有一萬八千的債務,是不是替她還呢?胡雪岩也曾聽聞過,有所謂“淴浴”一說,負債纍纍的紅倌人,抓住一個冤大頭,枕邊海誓山盟,非他不嫁,於是花巨萬銀子替她還債贖身,真箇量珠聘去,而此紅倌人從了良,早則半載,晚則一年,必定不安於室,想盡花樣,下堂求去,原來一開始就是個騙局。


    看畹香還不致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門謝客。怕未見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餘,說起來還是“王某某的外室”,反例壞了王有齡的名聲。這不是太傻了嗎?


    因此,他笑一笑說:“既然你有許多難處,自然不好勉強,不過你要曉得,王大老爺對你,倒確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而況有尤五少的麵子,我也不敢不巴結,隻要王大老爺在這裏一天,我一定盡心伺候。”


    “到底是見過世麵的!說出話來與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這樣贊她,“我也算是個‘媒人’,說話要替兩方麵著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爺,一年做兩三次短期夫妻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卻故意問一句:“怎麽做法?”


    “譬如說,王大老爺到上海來,就住在你這裏,當然,你要脫空身子來陪他。或者,高興了,接你到杭州去燒燒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陣短期夫妻。至於平常的開銷,一個月貼你二十五兩銀子,另外總還有些點綴,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這個辦法當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層,萬一王大老爺到上海來,我正好不空。”畹香躊躇著說,“那時候會為難。立了這個門口,來的都是衣食父母,哪個也得罪不起。胡老爺,我這是實話,你不要見氣。”


    “我就是喜歡聽實話。”胡雪岩說,“萬一前客不讓後客,也有個辦法,那時你以王太太的身分,陪王大老爺住棧房,這麵隻說回鄉下去了。掉這樣一個槍花行不行?”


    怎麽不行?畹香的難題解決,頗為高興,嬌聲笑道:“真正的,胡老爺,你倒象是吃過我們這一行的飯,真會掉槍花!”


    “那我替你做‘相幫,好不好?”


    妓家的規矩,女僕未婚的稱“大姐”,已婚的稱“娘姨”,男僕則叫做“相幫”。聽胡雪岩這一說,畹香才發覺自己大大失言了,哪一行的飯都好吃,說吃這一行飯,無異辱人妻女,遇到脾氣不好的客人,尤其是北方人,開到這樣的玩笑,當時就可以翻臉,所以她漲得滿臉通紅,趕緊道歉。


    “胡老爺,大人不記小人過,我說錯了話,真正該打。”她握著他的手,拚命推著揉著,不斷他說,“胡老爺,你千萬不能見氣,你要如何罰我都可以,隻不能生氣。”


    聲音太大,把王有齡驚動了,忍不住走出來張望,隻見胡雪岩微笑不語,畹香惶恐滿麵地在賠罪,越覺詫異。


    等到說明經過,彼此一笑而罷。這時畹香的態度又不同了,自覺別具身分,對王胡之間,主客之分,更加明顯。王有齡當然能夠感覺得到,仿佛在自己家裏那樣,絲毫不覺拘束,因而洗杯更酌,酒興越發好了。


    “雪岩,我也要問你句話,”他興味盎然地說,“聽說阿珠一顆心都在你身上。到底怎麽回事?”


    胡雪岩還未開口,畹香搶著問道:阿珠是誰?“


    “你問他自己。”王有齡指著胡雪岩說。


    “船家的一個小姑娘。”他說,“我現在沒有心思搞這些花樣。”


    語焉不詳,未能滿足畹香的好奇心,她磨著王有齡細說根由。他也就把聽來的話,加油加醬地說了給她聽。中間有說得太離譜的,胡雪岩才補充一兩句,作為糾正,小小的出入就不去管他了。


    “這好啊!”畹香十分好事,“胡老爺我來替你做媒,好不好?”


    此言一出,不獨胡雪岩,連王有齡亦頗有匪夷所思之感,“你跟人家又不認識,”他說,“這個媒怎麽做法?”


    “不認識怕什麽?”畹香答道,“看樣子,這件好事要阿珠的娘點頭,才會成功,而且阿珠好象也有心理,對你們爺們,她是不肯說的,隻有我去,才能弄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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