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是一聲簡單的答語,可是胡雪岩心裏卻是思潮起伏,第一覺得外國人的花樣厲害,飄洋過海,不當回事,做生意就是要靠運貨方便,別人用老式船,我用新式船,搶在人家前麵運到,自然能賣得好價錢。火輪船他也見過,靠在碼頭上象座倉庫,裝的東西一定不少,倒不妨好好想一想,用輪船來運貨,說不定可以發大財。


    其次,他發覺尤老五的路子極廣,連外國使館都能打得通,並且這個人做事爽快,應該傾心結交,將來大有用處。


    這樣一想,便放出全副本領來跟尤老五周旋,兩個人談得十分投機。他把與王有齡的關係,作了適當的透露。尤老五覺得此人也夠得上“俠義”二字,而且肯說到這種情形,完全是以自己人相看,因而原來奉師命接待的,這時變成自己願意幫他的忙了。


    這麵談得忘掉了時間!那麵的錢莊朋友,卻已有了成議,由通裕出麵來借,“三大”和張胖子一共貸放十萬兩銀子,以三個月為期,到期可以轉一轉,尤老五和胡雪岩做保,卻有一個條件要王有齡答應,這筆借款沒有還清以前,浙江海運局在上海的公款匯劃,要歸三大承辦,這是一種變相保證的意思。


    “用不著跟王大老爺去說。”胡雪岩這樣答覆,“我就可以代為答應。”


    “利息呢?”尤老五問。


    “利息是這樣,”張胖子回頭看了看那麵“三大”的人,低了聲說道:“年息一分一照算。”


    “這不算貴。”尤老五說。


    人家是漂亮話,胡雪岩要結交尤老五,便接口說道:“也不算便宜!”


    張胖子很厲害,他下麵還有句話,起先故意不說,這時察言觀色,不說不可,便故意裝作埋怨的神氣:“你們兩位不要性急!我話還沒有完,實在是這個數!”說著伸開食拇兩指揚了揚。


    “八厘?”胡雪岩問。


    “不錯,八厘。另外三厘是你們兩位做保應得的好處。”


    “不要把我算在裏頭。”胡雪岩搶著說道,“我的一份歸五哥。”


    “小爺叔,你真夠朋友!不過我更加不可以在這上麵‘戴帽子’。這樣,”


    尤老五轉臉問張胖子,“你的一份呢?”


    “我?”張胖子笑道,“我是放款的,與我什麽相幹?”


    “話不是這麽說。張老闆,我也知道,你名為老闆,實在也是夥計,說句不客氣的話,‘皇帝不差餓兵’,我要顧到你的好處。不過這趟是苦差使,我準定借三個月,利息算九厘,明八暗一,這一厘算我們的好處,送了給你。”


    “這怎麽好意思?”


    “不必客氣了。”胡雪岩完全站在尤老五這麵說話,“我們什麽時候成契?”


    “明天吧!”


    就這樣說定局,約定了第二天下午仍舊這裏碰麵,隨即分手。張胖子跟“三大”的人還有話談,胡雪岩一個人回去,把經過情形一說,王有齡和周、吳二人,興奮非凡,自然也把胡雪岩讚揚不絕。


    避開閑人,胡雪岩又把匯款到福建的事,跟王有齡悄悄說了一遍。他皺著眉笑道,“雪岩,事情這麽順利,我反倒有些擔心了。”


    “擔心什麽?”


    “擔心會出什麽意外。凡事物極必反,樂極生悲。”


    “那在於自己。”胡雪岩坦率答道:“我是不大相信這一套的。有什麽意外,都因為自己這個不夠用的緣故。”說著,他敲敲自己的太陽穴。


    “不錯!”王有齡又說,“雪岩,你的腦筋好,想想看,還有什麽該做而沒有做的事?”


    “你要寫兩封信,一封寫給黃撫台,一封寫給何學使。”


    “對,我馬上動手。”


    當夜胡雪岩跟吳委員在三多堂替周委員餞行,第二趟來,雖算熟客,“長三”的規矩,也還不到“住夜廂”的時候,但尤老五的朋友,情形特殊,周、吳二人當夜就都做了三多堂的入幕之賓。


    第二天王有齡才去拜客,先拜地主上海知縣,打聽總辦江浙漕米海運,已由江蘇臬司調為藩司的倪良耀,是否在上海?據說倪良耀一直不曾回蘇州,公館設在天後宮,於是轉道天後宮,用手本謁見。


    倪良耀是個老實人,才具卻平常,為了漕米海運雖升了官,卻搞得焦頭爛額。黃宗漢參了他一本,說他辦事糊塗,而且把家眷送到杭州暫住,所以諭旨上責備他說:“當軍務倥傯之際,輒將眷屬遷避鄰省,致令民心惶惑,咎實難解,乃猶以繞道回籍探訪老母為詞,何居心若是巧詐?”為此,他見了王有齡大發牢騷,反把正事擱在一邊。


    王有齡從胡雪岩那裏學到了許多圓滑的手法,聽得他的牢騷,不但沒有不豫之色,而且極表同情。提到家眷,他又問住處,拍胸應承,歸他照料。


    “你老哥如此關顧,實在感激。”倪良耀說的地真話,感激之情,溢於詞色,“我也聽人說起,你老哥是黃中丞麵前,一等一的紅人,除了敝眷要請照拂以外,黃中丞那裏,也要請老哥鼎力疏通。”


    “不敢!不敢!”王有齡誠懇地答說,“凡有可以效勞之處,無不如命。”


    “唉!”倪良耀安慰之中有感慨,“都象老哥這樣熱心明白,事情就好辦了。”


    有了這句話,公事就非常順手了。提到交兌漕米餘額,倪良耀表示完全聽王有齡的意思,他會交代所屬,格外予以方便。接著,他又大嘆苦經,說是明知道黃宗漢所奏,浙江漕米如數竟足這句話不實,他卻不敢據買奏復,辯一辯真相,講一講道理,原因是惹不起黃宗漢。


    “黃中丞這一科——道興十五年乙未,科運如日方中,不說別的,拿江蘇來說,何學使以外,還有許中丞,都是同年。京裏除了彭大軍機,六部幾乎都有人。他老哥替我想想,我到哪裏去伸冤講理?”


    “大人的勞績,上頭到底也知道的。吃虧就是便宜,大人存心厚道,後福方長。”


    倪良耀是老實人,對他這兩句泛泛的慰詞,亦頗感動,不斷拱手說道:托福,找福!“


    主人並無送客之意,這算是抬舉,王有齡不能不知趣,主動告辭,便又陪著倪良耀談了些時局和人物,從他口中,得知何桂清捐輸軍餉,交部優敘獎勵,也常有奏摺,建議軍務部署,硃筆批示,多所獎許,聖眷正隆。這些情形,在五有齡當然是極大的安慰。


    辭出天後宮,王有齡在轎子裏回想此行的種種,無一事不是順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因而心裏不免困惑,一個人到底是靠本事,還是靠運氣?照胡雪岩的情形來說,完全是靠本事,想想自己的今天,似乎靠運氣。


    這話也不對!他在想,胡雪岩本事通天,如果沒有自己,此刻自是依然潦倒,懷才不遇的人,車載鬥量,看來他也要靠運至於自己呢?如果不是從小習於吏事,以及這一趟從京師南下,好好看了些經世之學的名著,為黃宗漢所賞識,那麽即使有天大的麵子,也不過派上個能夠撈幾個錢的差使,黃宗漢決下會把浙江漕米海運的重任,託付給自己。照此一說,還是要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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