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曉得。總歸不會有好話!”


    “在我來說是好話。”


    “什麽話?”


    “你過來,我告訴你!”等阿珠走過去,他低聲笑道,“別人是這樣想,你一定跟我同床共枕過了。”


    “要死,要死!”阿珠羞得滿臉通紅,咬著牙打了他一下。


    不知是她的勁用得太大,還是胡雪岩就勢一拉,反正身子一歪,恰好倒在他懷裏。


    “看你還打不打人?”胡雪岩攬著她的腰說。


    “放手,放手!”阿珠這樣低聲吆喝了兩句。腰也扭了兩下,卻不是怎麽使勁掙紮,胡雪岩便不肯放手、隻把她扶了在鋪上並坐。


    “今天沒有人,我可不肯放你過門了。”你敢!“阿珠瞪著眼,又說:”我爹跟我娘不是人?“


    “他們才不來管你的閑事。”


    話還沒有說完,聽得阿珠的娘在喊:“阿珠,你問一問胡老爺要不要燙酒?”


    她慌忙跳起身夾,胡雪岩一把沒有位住,她已跑到了艙門口,答應一聲,轉臉問道:“要不要吃酒?”


    “你過來!我跟你說。”


    “我不來!我又不聾,你在那裏,我聽得見。”


    “本來有些頭痛,不想吃,現在好了,自然要吃一杯。”


    “哼!”阿珠撇一撇嘴,“本來就是裝病!賊頭賊腦不知道想做什麽?”


    說完,她掀簾走了出去,不久便端來了酒菜,安設杯筷。胡雪岩要她陪著一起吃,她不肯,但也不曾離開,倚著艙門,咬著嘴唇,拉過她那條長辮子的辯梢來玩弄著。


    胡雪岩一麵喝酒,一麵看她,看一著,笑一笑,陶然引杯,自得其樂。


    於是阿珠又忍不住了。


    “你笑什麽?”她問。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要到什麽時候?”


    總有那麽一天!你自己會曉得。“


    “哼!”阿珠冷笑,“不知道在打什麽鬼主意?要說就痛痛快快說!”


    胡雪岩把她的話,稍為咀嚼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招招手說,“這又不是三言兩語談得完的,你這樣子,也不象談正經話的神氣。反正又沒有外人,難得有個談夭的機會,你坐下來聽我說!”


    “坐就坐!”她仿佛仕自己的膽似地,又加了一句:“怕什麽!”


    等她坐了下來,胡雪岩問道:“你今年十幾?”


    “問這個做啥?”


    “咦!談天嘛本來就是海闊天空,什麽話都可以談的,你不肯說,我說,


    我今年三十一歲。“


    阿珠笑了,“我又不曾問你的年紀。”


    “說說也不要緊。我猜你今年二十六。”


    “什麽?”她又有些詫異,又有些不大高興,“胡說八道!你從哪裏看出我二十六?無緣無故給人加了十歲?難道我真的生得那樣子老相?”


    “這樣說你是十六?”胡雪岩點點頭,“那還差不多。”


    阿珠恍然大悟,中了他的計,“你們這些做官的,真壞!詭計多端,時時刻刻都要防備。”她使勁搖看頭,大有不勝寒心之意:“真難!一不小心,就要上當。”


    “不是我壞,是你不老實!”說著,胡雪岩便挾了塊茶油魚幹送到她嘴邊。


    “我不要!”阿珠把頭偏了過去,不知是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故意不領他的情?


    “你嚐嚐看,變味的魚幹也拿來我吃!”他氣鼓鼓地把魚幹往碟子裏一扔。


    她又上當了。取他的筷子側過頭來,挾著魚幹剛送到嘴裏,胡雪岩便變了樣子,浮起一臉頑皮而略帶得意的笑容。


    阿珠又有些生氣,又覺得別有滋味,故意嘟著嘴撤嬌。於是胡雪岩笑道:“阿珠,我勸你趁早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不然。我隨便耍個花腔,就叫你‘缸尖上跑馬,團團轉’!”


    這是句無錫諺語,他學得不象,怪聲怪氣地惹得阿珠大笑,笑停了說,“不要現世了!”接著便也說了這一句諺語,字正腔圓,果然是道地的無錫話。


    “阿珠!怎麽你平時說話,是湖州口音?”


    “我本來就是無錫人嘛!”


    “如何變了我們浙江人?”


    “ ‘六月裏凍殺一隻老綿羊’,說來話長。”阿珠搖搖頭有些不大愛說似地。


    胡雪岩就是要打聽她的身世,怎肯放過?軟語央求了一兩句,她到底說了出來,聲音放得極低,怕她父母聽見,她談的就是她父母的故事。


    “我娘是好人家出身……”


    故事應該很長,但在阿珠嘴裏變短了,她娘是書香人家小阻,家住河岸,自己有條船,探親訪友,上墳收租,都坐了自家船去。


    管船的姓張,年紀輕就叫他小張。小姐看中了他為人老實,兩下有了私情,懷了阿珠在腹中。這件事鬧出來不得了,兩個人私下商議,不如雙雙遠走高飛。小張為人老實,不願“小姐”帶她家一草一木,弄上個拐帶捲逃的名聲,但還是拿了她家樣東西,就是那條船。


    越過太湖就是吳興,風波涉險,原非得已,隻防著地家會沿運河追了下來。事後打聽,他們的路走對了。她從此沒有回過無錫,水上生涯隻是吳興到杭州、杭州到上海,算來有十五年了。


    講的是私情,又是她爹娘的私情,所以阿珠臉上一陣陣紅,忸怩萬狀,好不容易講完了,長長透口氣,腰也直了,臉也揚了,真正是如釋重負。


    “怪不得!”胡雪岩倒是一臉肅穆,“你娘是好出身,你爹是好人,才生下你這麽個討人歡喜的女兒。”


    原是句不算什麽的贊語,阿珠卻把“討人歡喜”這四個字。聽得特別分明,消退的紅暈,頓時又泛了上來。


    “你爹娘就是你一個?”


    “原有個弟弟,五歲那年糟蹋了。”


    “這一說,你爹娘要靠你養老?”


    阿珠不答,臉色不大好看。談起這件事她心裏就煩,她爹娘商量過她的親事,有好幾個主意,其中之一是招贅一個同行,娶她,也“娶”了這條船。


    阿珠從小嬌生慣養,而且因為她娘的出身不同,所以她的氣質教養,也與別家船上閨女各別,加以她爹的這條“無錫快”,設備精緻,招待周到,烹調尤其出名,歷來的主顧,都是仕宦富家,阿珠從小便把眼界抬得高了,不願嫁個赤腳搖櫓的同行,所以等她爹娘一提到此,她總是板起了臉,臉上繃得一絲皺紋找不出,仿佛拿刀都砍不進去似地。


    是去年,有天晚上無意間聽得她爹娘在計議,“阿珠十五了,她的生日早,就跟十六一樣。”她爹說,“日子過來快得很,耽誤不得了!”


    她娘不響,她半天才嘆口氣說:“唉!高不成,低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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