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師爺的叔叔曾在福建“遊幕”,與王有齡也是總角之交,但平日不甚往來。這天見他登門相訪,料知“無事不登三寶殿”,便率直問道:“雪軒兄,何事見教?”


    “有兩件事想跟老兄來請教。”王有齡說,“你知道的,我本來捐了個鹽大使,去年到京裏走了一趟,過了班,分發本省。”


    鹽大使“過班”,自然是州縣班子,俞師爺原來也捐了個八品官兒,好為祖宗三代請“誥封”,這時見王有齡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長了紹興腔說。“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齡問道:“我請問,椿藩台那件案子現在怎麽了?”


    “你也曉得這件案子!”俞師爺又間一句:“你可知道黃撫台的來頭?”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裏勢力大得很。”


    “那就是了,何必再問?”


    “不過我聽說京裏派了欽差來查。可有這事?”


    “查不查都是一樣。”俞師爺說,“就是查,也是自己人來查。”


    聽這口意,王有齡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願把跟何桂清的關係說破,那就無法深談了。但有一點必須打聽一下:“那麽,那個‘自己人’到杭州來過沒有?”


    “咦!”俞師爺極注意地看著他,“雪軒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哪裏。原是特意來請教。”


    俞師爺沉吟了一會放低聲音說:“既是老朋友,你來問我,我不能不說,不過這一案關係撫台的前程,話不好亂傳,得罪了撫台犯不著。你問的話如果與你無關,最好不必去管這閑事,是為明哲保身之道。”


    聽俞師爺這麽說,王有齡不能沒有一個確實的回答,但要“為賢者諱”,不肯直道他與何桂清的關係,隻說,托人求了何桂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黃宗漢會不會買帳?


    “原來如此!恭喜,恭喜,一定買帳。”


    “何以見得?”


    “老實告訴你!”俞師爺說:“何學台已經來過了。隔省的學政,無緣無故怎麽跑到浙江來?怕引起外頭的猜嫌,於黃撫台的官聲不利,所以行蹤極其隱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這麽做也不算不對。你想,何學台如此回護他的老同年,黃撫台對他的‘八行’,豈有不買帳之禮?”


    “啊!”王有齡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夫之心,怕伺、黃二人的交情,並不如何往清自己所說的那麽深厚,現在從旁人口中說出來,可以深信不疑了。


    “再告訴你句話:黃撫台奉旨查問,奏復上去,說椿壽‘因庫款不敷,漕務棘手,致肝疾舉發,因而自盡,並無別情’。這‘並無別情’四個字,豈是隨便說得的?隻要有了‘別情’,不問‘別情’為何,皆是‘欺罔’的


    大罪,不殺頭也得坐牢,全靠何學台替他隱瞞,你想想看,這是替他擔了多大的幹係?“


    一聽這活,王有齡倒有些替何桂清擔心,因為幫著隱瞞,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裏事發,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師爺再厲害,也猜不到他這一樁心事,隻是為老朋友高興,拍著他的肩說,“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會‘掛牌’放缺。到那時候,我好好薦個同鄉給你辦刑名。”


    “對了!”王有齡急忙拱手稱謝,“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錢兩友,都要請老兄替我物色。”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辦正事去吧!”


    於是王有齡當天就上藩署稟到,遞上手本,封了四兩銀子的“門包”。


    候補州縣無其數,除非有大來頭,藩司不會單獨接見,王有齡也知道這個規矩,不過因為照道理必應有此一舉,所以聽得門上從裏麵回出來,說聲:“上頭身子不舒服,改日請王老爺來談。”隨即道了勞,轉身而去。


    藍呢轎子由藩同前抬到佑對觀巷撫台衙門,轎班一看照牆下停了好幾頂綠呢大轎,不敢亂闖,遠遠地就停了下來,工有齡下了轎,跟高升交換了一個眼色,一前一後,走入大門。撫台衙門的門上,架子特別大,一看王有齡的“頂戴”,例知是個候補州縣,所以等高升從拜匣裏拿出手本遞去,連正眼鬱不著他,喊一聲,“小八子,登門簿!”


    那個被呼為“小八子”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下小,向高升說道,“把手本拿過來!”


    在藩台衙門,手本遼往裏遞一遞,在這裏連手本都是白費,好在高升是見過世麵的,不慌不忙摸出個門包;遞了給門上,他接在手裏掂了掂,臉色略略好看了些,問一句:“貴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來:“有封信,拜託遞一遞。”


    看在門包的分上,那門上似乎萬般無奈地說:“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他懶洋洋地地站起身,順手抓了頂紅纓帽戴在頭上,一直往裏走去。撫台衙門地方甚大,光是中間那條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齡便耐心等著。但這一等的時間實在太久了,不但他們主僕忐忑不安,連門房裏的人也都詫異:“怎麽回事,劉二爺進去了這半天還不出來?”


    “也許上頭有別的事交代。”


    這是個合理的猜測,王有齡聽在耳朵裏,涼了半截,黃宗漢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否則決不會把等候謁見的人,輕擱在一邊,管自己去交代別的事。


    “劉二爺出來了!”高升悄悄說道。


    王有齡抬眼一望,便覺異樣,劉二已泅不似剛迸去時的那種一步懶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腳步匆速,而且雙眼望著自己這麵,仿佛有什麽緊要消息急於來通知似地。


    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著劉二,隻見他奔到麵前,先請了個安,含笑說道:“王大老爺!請門房裏坐。”


    何前倔而後恭?除掉王有齡主僕,門房裏的,還有一直在那裏的閑人,無不投以驚異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過來,想打聽一下,這位戴“水晶頂子”的七品官兒,是何來歷?連撫台衙門赫赫有名的劉二爺都對他這樣客


    氣?


    等進了門房,劉二奉他上坐,倒上茶來,親手捧過去,一麵間道:“王大老爺公館在哪裏?”


    “在清和坊。”王有齡說了地址,劉二叫人記了下來。


    “是這樣,”他說,“上頭交代,說手本暫時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請王大老爺進去,隻怕沒有工夫細談。今天晚上請王大老爺過來吃個便飯,也不必穿公服。回頭另外送帖子到公館裏去!”


    “喔,喔!”王有齡從容答道,“撫台太客氣了!”


    “上頭又說,王大老爺是同鄉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規矩接見。晚上請早些過來,我在這裏伺候,請貴管家找劉二接貼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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