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裏塞著很多皮紙,填塞空隙,螺螄太太不取皮紙,先用手一按,立即有數,“我的鑽鐲沒有了!”她說:“珠子也好象少了。”


    烏先生幫她將皮紙都取了出來,預期的“火油鑽”閃爍出來的炫目的光芒,絲毫不見,不但鑽鐲已失,連胸飾也不在了。


    螺螄太太直瞪著盒子,手足冰冷,好一會才說了句:“承她的情,還留了六顆東珠在這裏。”


    “寶石也還在。”胡雪岩揭開另一個小木盒,拿掉覆蓋的皮紙說。


    “什麽還在?”螺螄太太氣緊敗壞地說:“好東西都沒有了。”


    “你不要氣急……”


    “我怎麽能不氣急。”螺螄太太“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旋即警覺,用手硬掩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出聲,但眼淚已流得衣襟上濕了一大片。


    任憑胡雪岩與烏先生怎麽勸,都不能讓她把眼淚止住。最後胡雪岩說了句:“羅四姐,你不是光是會哭的女人,是不是?”


    這句話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頓時住了眼淚,伸手進入袖中去掏手絹拭淚。


    窗外的阿雲早就在留意,而且已找烏家的丫頭,預備了熱手巾在那裏,見此光景,推門閃了進來,將熱毛巾送到她手裏,螺螄太太醒鼻子,抹涕淚,然後將手巾交回阿雲,輕輕說了句:“你出去。”


    等阿雲退出堂屋,烏先生說道:“羅四姐,你的損失不輕,不過,你這筆帳,如果並在大先生那裏一起算,也就無所謂了。”


    “事情不一樣的。做生意有賺就有賠,沒有話說。我這算啥?我一口氣咽不落。”螺螄太太又說:“從前,大家都說我能幹,現在,大家都會說我的眼睛是瞎的;從前,大家都說我有幫夫運,現在大家都會說,我們老爺最倒黴的時候,還要幫個倒忙,是掃帚星。烏先生,你說,我怎樣咽得落這口氣?”


    烏先生無話可答,好半天才說了句:“羅四姐你不要輸到底!”


    “烏先生,你是要我認輸?”


    “是的。”


    “我不認!”羅四姐的聲音又快又急,帶著些負氣的意味。


    “你不認!”胡雪岩問:“預備怎麽樣呢?”


    “我一直不認輸的。前天晚上,你勸我同七姐夫合夥買地皮、造弄堂房子,又說開一家專賣外國首飾、衣料、家具的洋行,我的心動了,自己覺得蠻有把握,你倒下去了,有我來頂,這是我羅四姐出人頭地的一個機會。”


    螺螄太太加重了語氣說:“千載難逢的機會。有你在場麵上,我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拋頭露麵,現在有了機會,這個機會是怎麽來的?是你上千萬銀子的家當,一夜工夫化為灰塵換來的。好難得噢!”


    原來她是持著這種想法,胡雪岩悄然大悟,心中立刻想到,從各房姨太太那裏搜集到的“私房”,本要寄頓在烏先生處而為他所反對的,此刻看起來是要重新考慮。


    “有機會也要有預備,我是早預備好的。螺螄太太指著那個錫盒說:”這一盒東西至少值五十萬。現在呢,東珠一時未見得能脫手,剩下來的這些寶石,都是蹩腳貨,不過值個一兩萬銀子。機會在眼前,抓不住,你們說,我咽得落咽不落這個氣。“


    “機會還是有的。”胡雪岩說:“隻要你不認輸,總還有辦法。”


    “什麽辦法?”螺螄太太搖搖頭,“無憑無據,你好去告她?”


    “不是同她打官司,我另有辦法。”胡雪岩說:“我們回去吧!不要打攪烏先生了。”


    “打攪是談不到。”烏先生接口說道:“不過,你們兩位回去,好好兒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有啥辦法,可以挽回?隻要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唯命是聽。”


    “多謝,多謝!”胡雪岩加重了語氣說:“一定會有麻煩烏先生的地方,明天我再請你來談。”


    “是,是!明天下午我會到府上去。”


    於是,螺螄太太將阿雲喚了進來,收拾那個錫盒,告辭回家。一上了百獅樓,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胡雪岩無從解勸,阿雲雖約略知道是怎麽回事,但關係太大,不敢胡亂開口,隻是一遍一遍地絞了熱手巾讓她擦眼淚。


    終於哭聲漸住,胡雪岩亦終於打定了主意,“我明白你的心裏的意思,你不肯認輸,還想翻身,弄出一個新的局麵來,就算規模不大,總是證明了我們不是一蹶不振。既然如此,我倒還有一個辦法,不過,”他停了一下說:“你要有個‘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想法。”


    “ ‘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螺螄太太問說:“生路在哪裏?”


    “喏!”胡雪岩指著那口存貯各房姨太太私房的箱子說:“如今說不得了,隻好照你的主意,寄放在烏先生那裏。你同應春炒地皮也好,開洋行也好,一筆合夥的本錢有了。”


    螺螄太太不作聲,心裏卻在激動,“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的覺悟,雖還談不到,而“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的念頭,油然而生,配合她那不認輸的性格,心頭逐漸浮起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憧憬。


    “現在也隻好這樣子了!”螺螄太太咬咬牙說:“等我們立直了,再來同朱家老婆算帳。”


    “好了!睡覺了。身子要緊,”胡雪岩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阿雲!”螺螄太太的聲音,又顯得很有力、很有權威了,“等老爺吃了藥酒,服侍老爺上床,老爺睡樓下。”


    “為什麽叫我睡樓下?”胡雪岩問。


    “我要理箱子,聲音響動,會吵得你睡不著。”螺螄太太又說:“既然託了烏先生了,不必一番手續兩番做,值得拿出去的東西還多,我要好好兒理一理。”


    “理一隻箱子就可以了!”胡雪岩說:“多了太顯眼,傳出風聲去,會有麻煩。”


    “我懂,你不必操心。”


    第二天下午,烏先生應約而至,剛剛坐定,還未談到正題,門上送進來一封德馨的信,核桃大的九個字:“有要事奉告,乞即命駕。”下麵隻署了“兩渾”二字,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授受之間,心照不宣。


    “大概京裏有信息。”胡雪岩神色凝重地說:“你不要走,等我回來再談。”


    “是,是。”烏先生答說:“我不走,我不走。”


    這時螺螄太太得報趕了來,憂心忡忡地問:“說德藩台請你馬上去,為啥?”


    “還不曉得。”胡雪岩盡力放鬆臉上的肌肉,“不會有啥要緊事的,等我回來再說。”


    說完,匆匆下樓,坐轎到了藩司衙門,在側門下轎,聽差領人籤押房,德馨正在抽大煙,擺一擺手,示意他在煙榻上躺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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