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生的這番話,在座的人都是聞所未聞,“那麽,”烏先生問:“年羹堯有沒有留下親骨血呢?”


    “有。”鄭俊生答說:“有個怪姓,就是我鄭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堯的後代。”


    “為什麽要取這麽一個怪姓。”


    “這也是有來歷的,年字倒過來,把頭一筆的一撇移到上麵,看起來不就象生字?”鄭俊生說:“閑話表過,言歸正傳。我是想到,萬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將來兩家亂了血胤,不大好。”


    “啊,啊!”烏先生看著胡雪岩說:“這要問大先生自己了。”


    “這也難說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會說:“老鄭的話很不錯,本來是一樁好事,將來弄出誤會來倒不好了,為了保險起見,我倒有個辦法,事情我們就說定了。請少棠先找一處地方,讓她一個人住兩個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圓房。你們看好不好?”


    “對,對!”鄭俊主與烏先生不約而同地表示贊成。


    “那麽,兩位就算媒人。怎麽樣安排,還要請兩位費心。


    原來請烏先生跟鄭俊生上坐的緣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臉皮,不再說假惺惺的話,逐一敬酒,頭一個敬胡雪岩。


    “胡大先生,我什麽話都用不著說,總而言之,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倘若我能不絕後,我們周家的祖宗,在陰世都會給胡大先生你磕頭。”


    “失言,失言!”胡雪岩說:“你怎麽好說這樣的話,罰酒。”


    “是,是,罰酒。”周少棠幹了第二杯酒以後,又舉杯敬烏先生。


    “應該先敬他。”烏先生指著鄭俊生說:“不是他看得透,說不定弄出誤會來,蠻好的一樁事情。變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來了。”


    “不錯!”胡雪岩接口,“提到這一層,我都要敬一敬老鄭。”


    “不敢當,不敢當。”三個人都幹了酒,最後輪到烏先生。


    “老周,”他自告奮勇,“你的喜事,我來替你提調。”


    “那就再好都沒有。拜託拜託!”


    這一頓酒,第一個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後邀烏先生到家裏作長夜之談。烏先生欣然同意。兩人辭謝主人,又與鄭俊生作別,帶著小廝安步回元寶街。


    走到半路,發現迎麵來了一乘轎子,前後兩盞燈籠,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烏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動。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錯,大燈籠上,扁宋字一麵是“慶餘堂”,一麵是個“胡”字。


    問起來才知道螺螄太太不放心,特意打發轎子來接。但主客二人,轎隻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轎抬回,他仍舊與烏先生步行而歸。


    一進了元寶街,頗有陌生的感覺,平時如果夜歸,自街口至大門,都有燈籠照明,這天漆黑一片,遙遙望去,一星燈火,隻是角門上點著一盞燈籠。


    但最淒涼的卻是花園裏,樓台十二,暗影沉沉,隻有百獅樓中,燈火通明,卻反而顯得淒清。因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興起人去樓空的滄桑之感。


    這時阿雲已經迎了上來,一見前有客人,定睛細看了一下,驚訝地說:“原來是烏先生。”


    “烏先生今天住在這裏。”胡雪岩說,“你去告訴螺螄太太。


    阿雲答應著,返身而去。等他們上了百獅樓,螺螄太太已親自打開門簾在等,一見烏先生,不知如何,悲從中來,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趕緊背過身去,拭一拭眼淚,再回過身來招呼。


    “請用茶!”螺螄太太親自來招待烏先生。


    “不敢當,謝謝!”烏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關心,“羅四姐,”他說,“你現在責任更加重了,千萬要自己保重。”


    “唉!”螺螄太太微喟著,“真象一場夢。”


    “噓!”烏先生雙指撮唇,示意她別說這些頹喪的話。


    “聽說你們是走回來的?這麽大的西北風,臉都凍紅了。”螺螄太太喊道:“阿雲,趕快打洗臉水來!”


    “臉上倒還不太冷,腳凍僵了。”


    螺螄太太回頭看了一眼,見胡雪岩與阿雲在說話,便即輕聲問道:“今天的事,你曉得了?”


    “聽說了。”


    “你看這樣做,對不對呢?”


    “對!提得起,放得下,應該這麽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動,不得不放手。”螺螄太太說:“烏先生,換了你,服不服這口氣?”


    “不服又怎麽樣?”胡雪岩在另一方麵接口。


    烏先生不作聲。螺螄太太停了一下才說:“我是不服這口氣。等一下,


    好好兒商量商量。“她又問道:”烏先生餓不餓?“


    “不餓,不餓。


    “不餓就先吃酒,再開點心。”螺螄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烏先生就住樓下書房好了?”


    “好!”胡雪岩說:“索性請烏先生到書房裏去吃酒談天。”


    這表示胡雪岩與烏先生要作長夜之談。螺螄太太答應著,帶了阿雲下樓去安排。烏先生看在眼裏,不免感觸,更覺關切,心裏有個一直盤桓著的疑團,急於打破。


    “大先生,”他說:“我現在說句老話:無官一身輕。你往後作何打算?”


    “你的話隻說對了一半,‘無官’不錯,‘一身輕’則不見得。”


    “不輕要想法子來輕。”他問:“左大人莫非就不幫你的忙?”


    “他現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說:“應春到南京去了。等他來了,看是怎麽個說法?”


    烏先生沉吟了好一會,終於很吃力地說了出來:“朝廷還會有什麽處置?


    會不會查抄?“


    “隻要公款還清,就不會查抄。”胡雪岩又說:“公款有查封的典當作抵,慢慢兒還,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將來不知道能打幾折來還。


    一想到這一層,我的肩膀上就象有副千斤重擔,壓得我直不起腰來。“


    “其實,這是你心裏不輕,不是身上不輕。你能不能看開一點呢?”


    “怎麽個看開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作聲,然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烏先生,你不要忘記少棠的事,回頭同羅四姐好好談一談。”


    “唉!”烏先生搖搖頭,“你到這時候,還隻想到人家的閑事。”


    “隻有這樣子,我才會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隻好管人家的閑事,管好人家的閑事,心裏有點安慰,其實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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