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個從外洋運來的?”


    “我不曉得,隻有請教你‘萬寶全書缺隻角’的周少棠了。”


    “這一點,倒不在我‘缺’的那隻‘角’裏麵,我告訴你,怡和洋行,大班是英國人。”周少棠這時變了方式,麵朝大眾演說:“英國人的機器好,就是嘴巴大,一部機器要吃掉我們中國人二十家做給人家的飯。大家倒想,有啥辦法對付?隻有一個辦法,根本叫他的機器餓肚皮。怎麽餓法,不賣繭子給他。”


    這時台底下有些騷動了,“嗡嗡”的聲音出現在好幾處地方,顯然是被周少棠點醒了,有些摸到胡雪岩的苦衷了。


    這樣的情況不能繼續下去,否則凝聚起來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話就說不下去了,因此找到一個熟人,指名發問。


    “喂,小阿毛,你是做機坊的,你娘是‘湖絲阿奶’,你倒說說看!”


    在家絡絲,論件計酬,貼補家用的婦女,杭州人稱之為“湖絲阿奶”,小阿毛父子都是織造衙門的織工,一家人的生計都與絲有關,對於新式繅絲廠的情況相當清楚,當即答說:“我娘先沒有‘生活’做,現在又有了。”


    “是啥辰光沒有‘生活’做?”


    “上海洋機廠一開工,就沒有了。”


    “現在為啥又有了呢?”


    “因為洋機廠停工。”


    “洋機廠為啥停工?”


    “我不曉得。”


    “你曉不曉得?”周少棠轉臉問黃八麻子,但不等他回答,自己說了出來,“是因為不賣繭子給它。”然後又問:“養蠶人家不賣繭子,吃什麽?


    繭子一定要賣,不賣給洋鬼子,總要有人來買?你說,這是哪一個?“


    黃八麻子知道而不肯說,一說就要輸,所以硬著頭皮答道:“哪個曉得?”


    “你不曉得我告訴你!喏!”周少棠半轉回身子,指著“阜康錢莊”閃閃生光的金字招牌說:“就是這裏的胡大先生,”


    “周少棠,你又要捧‘財神’的卵泡了!”黃八麻子展開反擊,“胡大先生囤的是絲,繭子沒有多少,事情沒有弄清楚,牛皮吹得嘩打打,這裏又沒有人買你的梨膏糖。”


    “我的梨膏糖消痰化氣。你倒想想看,那時節,隻要你晚上出去賭銅錢到天亮不回來,你娘就要來買我的梨膏糖吃了。”


    這是周少棠無中生有,編出來的一套話,氣得黃八麻子頓足敦指地罵:“姓周的,你真不要臉,亂說八道,哪個不曉得我姓黃的從來不賭銅錢的!”


    這時人叢中已有笑聲了,周少棠卻故意開玩笑說:“你晚上出去,一夜不回家,不是去賭銅錢,那就一定去逛‘私門頭’。這一來,你老婆都要來買我的梨膏糖了。”


    台下哄然。黃八麻子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周少棠仍是一副憊懶的神情,相形之下,越發惹笑。


    “你不要生氣!”周少棠笑道:“大家笑一笑就是消痰化氣。老弟兄尋尋開心,犯不著認真;等一息,我請你吃‘皇飯兒’。現在,”他正一正臉色:“我們話說回頭。”


    接下來,周少棠又訴諸群眾了,他將胡雪岩囤絲,說成是為了維護養蠶做絲人家的利益,與洋商鬥法。他說,洋商本來打算設新式繅絲廠,低價收買繭子,產絲直接運銷西洋,“中國人隻有辛辛苦苦養蠶,等‘蠶寶寶上山,結成繭子,以後,所有的好處,都歸洋鬼子獨吞了!”他轉臉問黃八麻子:“你們說,洋鬼子的心腸狠不狠?你有啥話好幫他們說?”


    這句話惹火了他的對手,“周少棠,你不要含血噴人,我哪裏幫洋鬼子說過好話?隻有你,捧‘財神’的卵泡!”黃八麻子指著他說:“你有本事,說出阜康收了人家的存款,可以賴掉不付的道理來,我佩服你。”


    “黃八麻子,你又亂開黃腔了!你睜開眼睛看看紅告示,我們杭州府的


    父母官說點啥,藩台大人又說點啥?胡大先生手裏有五萬包絲,一包四百兩,一共兩千萬,你聽清楚,兩千萬兩銀了,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要四十萬個,為啥要賴客戶的存款。“


    “不賴,那麽照付啊!”黃八麻子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在空中揚一揚說:“你們看,阜康的銀票,馬上要‘擦屁股,嫌罪過’了。”


    他這一著,變成無理取鬧,有些潑婦的行徑了。周少棠不慌不忙地將手一伸:“你的銀票借我看看!你放心,當了這麽多人,我不會騙你、搶你的。”


    這一下,黃八麻子知道要落下風了,想了一下硬著頭皮將銀票交了過去,“一共五張,兩千六百多兩銀子,看你付不付,”他心裏在想,周少棠繃在情麵上,一定會如數照付,雖然嘴上吃了虧,但得了實惠,還是劃算的。“


    周少棠不理他的話,接過銀票來計算了一下,朝後麵喊道:“兌一千四百四十兩銀子出來!聽到沒有?”


    謝雲青精神抖擻地高聲答應:“聽到。”


    “對不起!現在兌不兌不是阜康的事情了,藩台同杭州府兩位大人在阜康坐鎮,出告示一千兩以下照付,一千兩以上等旱康老闆回來,自會理清楚,大人先生的話,我們隻有照聽不誤。”他撿出一張銀票遞了回去,“這張一千二百兩的,請你暫時收回,等胡大先生回來再兌,其餘四張,一共一千四百四十兩,賭,來了!”


    阜康的夥計抬上來一個籮筐,將銀子堆了起來,二十八個人元寶,堆成三列,另外四個十兩頭的元絲。都是剛出爐的“足紋”,白光閃閃,耀眼生花。


    “先生,”謝雲青在方桌後麵,探身出來,很客氣他說:“請你點點數。”


    “數是不要點了,一目了然。不過,”黃八麻子大感為難,“我怎麽拿呢?”


    “照規矩,應該送到府上。不過,今天兌銀票的人多,實在抽不出人。


    真正對不住,真正對不住!“說著,謝雲青連連拱手。


    “好了,好了!”人叢中有人大喊:“兌了銀子的好走了,前客讓後客!


    大家都有分。“


    這一催促提醒了好些原有急用、要提現銀的人。熱鬧看夠了,希望阜康趕緊卸排門開始兌銀,所以亦都不耐煩地鼓譟,黃八麻子無可奈何,憤憤地向周少棠說:“算你這張賣梨膏糖的嘴厲害!銀子我也不兌了,銀票還我!”


    “對不起,對不起!”謝雲青賠笑說道:“等明天稍為閑一閑,要用多少現銀,我派‘出店,送到府上。暗,這裏是原票,請收好了。”


    “八哥,八哥!”周少棠跳下桌,來扶黃八麻子,“多虧你捧場。等下‘皇飯兒’你一定要賞我個麵子。”


    周少棠耍了一套把戲。黃八麻子展示了一個實例,即便是提一千兩銀子,亦須有所準備,一千兩銀子五十五斤多,要個麻袋,起碼還要兩個人來挑,銀子分量重,一個人是提不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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