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爺”是指阿高。這提醒了月如,阿高雖未見得找得到,但不妨到“府裏”去打聽打聽消息。


    月如近年來難得進府。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怕見舊日夥伴,原是燒火丫頭,不道“飛上枝頭作鳳凰”,難免遭人妒嫉,有的叫她“唐姨太”,有的叫她“唐師母”,總不如聽人叫月如來得順耳。尤其是從她出了新聞以後,她最怕聽的一句話就是:“老爺這兩天有沒有到你那裏吃飯?”


    這天情勢所逼,隻好硬著頭皮去走一趟,由大廚房後門進府,旁邊一間敞廳,是各房僕婦丫頭到大廚房來提開水、聚會之地,這天長條桌上擺著兩個大籮筐,十幾個丫頭用裁好的紅紙在包“桂花糖”——杭州大小人家嫁娶都要討“桂花糖”吃,白糖加上桂花,另用玫瑰、薄荷的漿汁染色,用小模子製成各種花樣,每粒拇指大小,玲瓏精緻,又好吃、又好玩,是孩子們的恩物。


    胡三小姐出閣,在方裕和定製了四百斤加料的桂花糖,這夭早晨剛剛送


    到,找了各房丫頭來幫忙。進門之處恰好有個在胡老太太那裏管燭火香蠟的丫頭阿菊,與月如一向交好,便往裏縮了一下,拍拍長條桌說:“正好來幫忙。”


    月如便挨著她坐了下來,先抬眼看一看,熟識的幾個都用眼色默然地打了招呼,平時頂愛講話的兩個,這天亦不開口,各人臉上,當然亦不會有什麽笑容。


    見此光景,月如亦就不敢高聲說話了,“三小姐的喜事,會不會改日子?”


    她先問她最關心的一件事。


    “你不看仍舊在包桂花糖?”阿菊低聲答說:“今朝天朦朦亮,大太太、螺螄太太在‘公所’交代,一切照常。”


    “怎麽會出這種事?”月如問說:“三小姐怎麽樣?有沒有哭?”


    “哭?為啥?跟三小姐啥相幹?”


    “大喜日子,遇到這種事,心裏總難過的。”


    “難過歸難過,要做新娘子,哪裏有哭的道理?不過,”阿菊說道:“笑是笑不出來的!”


    “你看,阿菊,”月如將聲音壓得極低,“要緊不要緊?”


    “什麽要緊不要緊?”


    “我是說會不會……”


    “會不會倒下來是不是?”阿菊搖搖頭,“恐怕難說。”


    “會倒?”月如吃驚地問:“真的?”


    “你不要這樣子!”阿菊白了她一眼,“螺螄太太最恨人家大驚小怪。”


    月如也自知失態,改用平靜的聲音說:“你從哪裏看出來的,說不定會倒?”


    “人心太壞!”


    話中大有文章,值得打聽,但是來不及開口,月如家的一個老媽子趕了來通知,唐子韶要她趕緊回家。


    “那幾張當票呢?”唐子韶問。


    月如開了首飾箱,取出一疊當票,唐子韶一張一張細看。月如雖也認得幾個字,但當票上那筆“鬼畫符”的草書,隻字不識,看他撿出三張擺在一邊,便即問說:“是些啥東西?”


    原來唐子韶在公濟典舞弊的手法,無所不用其極,除了在滿當貨上動手腳以外,另外一種是看滿當的日期已到,原主未贖,而當頭珍貴,開單子送進府裏,“十二樓”中的姨太太,或許看中了要留下來,便以“掛失”為名,另開一張當票。此外還有原主出賣,或者來路不明,譬如“扒幾手”扒來,甚至小偷偷來的當票,以極低的價錢收了下來,都交給月如保管,看情形取贖。


    這撿出來的三張,便是預備贖取的,一張是一枚帽花,極大極純的一塊波斯祖母綠,時價值兩千銀子,隻當了五百兩;一張是一副銀台麵,重六百兩,卻當不得六百銀子,因為回爐要去掉“火耗”,又說它成色不足,再扣去利息,七折八扣下來,六百兩銀子減掉一半,隻當三百兩,可是照樣打這麽一副,起碼要一千銀子。


    第三張就更貴重了,是一副鑽鐲,大鑽十二、小鑽六十四,不算鑲工,光是金剛鑽就值八千兩銀子,隻當得二千兩,是從一個小毛賊那裏花八兩銀子買來的,第二天,原主的聽差氣急敗壞來掛失,唐子韶親自接待,說一聲:


    “實在很對不起,已經有人來贖走了。”拿出當票來看,原主都說“不錯”,但問到是什麽人來贖的?又是一聲:“實在對不起,不曉得。”天下十八省的當鋪,規矩是一樣的,認票不認人,來人隻好垂頭喪氣去回復主人。


    “這三張票子趕緊料理。”唐子韶說,“阜康存了許多公款,從錢塘、仁和兩縣到撫台衙門,都有權來封典當,不贖出來,白白葬送在裏麵。”


    “阜康倒了,跟公濟典有啥關係?”


    “虧你問得出這種話!隻要是胡大先生的產業都可以封。”說完,唐子韶匆匆忙忙地去了。


    月如送他到門口,順便看看熱鬧。她家住在後街,來往的人不多,但前麵大街上人聲嘈雜,卻聽得很清楚,其中隱隱有鳴鑼喝道之聲,凝神靜聽,果然不錯,月如想起剛才唐子韶說過的話,不由得一驚,莫非宮府真的來封阜康錢莊與公濟典了?


    她的猜測恰好相反,由杭州府知府吳雲陪著來的藩司德馨,不是來封阜康的門,而是勸阜康開門營業。


    原來這天上午,螺螄太太照謝雲青的建議,特地坐轎到藩司衙門去看德藩台的寵妾。相傳這座衙門是南宋權相秦檜的住宅,又說門前兩座石欄圍繞的大池,隱藏著藩庫的水門,池中所養的大黿,杭州人稱之為“癲頭黿”,便是用來看守藩庫水門的,這些傳說,雖難查證,但“藩司前看癩頭黿”,是杭州城裏市井中的一景,卻是亙亙數十年不改。螺螄太太每次轎子經過,看池邊石欄上,或坐或倚的人群,從未有何感覺,這天卻似乎覺得那些閑人指指點點,都在說她:“喏,那轎子裏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螄太太。財神跌倒,變成赤腳,螺螄太太也要拋頭露麵來求人家了。”


    這樣胡思亂想著,她心裏酸酸的,突然覺得眼眶發熱,趕緊拭去眼淚,強自把心定下來,自己對自己說:不要緊的!無論如何自己不可先擺出著急的樣子。


    於是她將平日來了以後的情形回憶了一下,警惕著一切如常,不能有甚異樣的態度。


    由於她那乘轎子格外華麗,更由於她平時出手大方,所以未進側門以前,不待執帖家人上前通報,便有德藩台的聽差迎了出來,敞開雙扉,容她的轎子沿著正廳西麵的雨道,在花園入口處下轎。


    德藩台的寵妾,名叫蓮珠,在家行二,她們是換帖姐妹,蓮珠比螺獅太太大一歲,所以稱之為二姐,蓮珠喚她四妹,出來迎接時,象平時一樣,彼此叫應了略作寒暄,但一進屋尚未坐定,蓮珠的神情就不一樣了。


    “四妹,”她執著螺螄太太的手,滿腹疑惑地問:“是怎麽回事?一早聽人說,阜康不開門,我說沒有的事。剛剛我們老爺進來,我問起來才知道上海的阜康倒了,這裏擠滿了人,怕要出事。我們老爺隻是嘆氣,我也著急,到底要緊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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