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氣,更不容她推辭;螺螄太太將摺子接了過 來,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們老太太牽掛你得好厲害。十一月裏,不曉得你能不能去吃 喜酒?”


    “我想去!就怕行動不便,替你們添麻煩。”


    “麻煩點啥?不過多派兩個丫頭老媽子照應你。而況還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裏去走走,此時螺螄太太一邀,


    心思便更加活動了,但最大的顧慮,還在人家辦喜事已忙得不可開交,隻怕 沒有足夠的工夫來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裏自是不安;自己忖度,


    內心也未見得便能泰然。因此任憑螺螄太太極力慫恿,她仍舊覺得有考慮的 必要。


    “太太,”瑞香走來說道:“你昨天講的兩樣吃食,都辦來了。餓不餓? 餓了我就開飯。”


    “哪兩樣?”螺螄太太前一天晚上閑話舊事時談到當年嚐過的幾種飲食, 懷念不置,不知瑞香的是哪兩樣,所以有此一問。


    “太太不是說,頂想念的就是糟缽頭,還有菜圓子?”“對!”螺螄太太 立即答說:“頂想這兩樣,不過一定要三牌樓同陶阿大家的。”


    “不錯,我特為交代過,就是這兩家買來的。”瑞香又說:“糟缽頭怕嫌 油膩,奶奶不相宜,菜圓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飯開到這裏來。”


    “好!好!”七姑奶奶好熱鬧,連連說道:“我從小生長在上海,三牌樓 的菜圓子,隻聞其名,沒有見過,今天倒真要嚐嚐。”


    “三牌樓菜圓子有好幾家,一定要徐寡婦家的才好。”“喔,好在什麽地


    方?” 原來上海稱元宵的湯圓為圓子。三牌樓徐寡婦家的圓子,貨真價實。


    有那省儉的顧客,一碗肉圓子四枚,僅食皮子,剩下餡子便是四個肉圓,帶 回家用白菜粉條同燴,便可佐膳。


    但徐寡婦家最出名的卻是菜圓子,“她說有秘訣,說穿了也不稀奇。” 螺螄太太說:“我去吃過幾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訣就是工要細,揀


    頂好的菜葉子,黃的、老的都不要;嫩葉子還要抽筋,抽得極幹淨,滾水中 撈一撈,斬得極細倒在夏布袋裏把水分擠掉,加細鹽、小磨麻油拌勻,就是


    餡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當然不必說。”


    “那末,”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餓了,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惹得螺螄太太笑 了。


    “七姐,我老實告訴你,那種淨素的菜圓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 是偶爾吃一回還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螄太太又說:“我自己也覺得


    完全不是三牌樓徐家的那種味道。”


    糟缽頭是上海道地的所謂“本幫菜”,通常隻有今天才有,用豬肚、豬 肝等等內髒,加肥雞同煮,到夠火候了,傾陶缽加糟,所以稱之為糟缽頭”。


    糟青魚切塊,與黃芽菜同煮作湯菜,即是“川糟”。


    “那末,你覺得比陶阿大的是好,還是壞?”


    “當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螄太太說:“不然我也不會這麽想了。”


    “隻怕現在不會象你所想的那樣子好。”


    “喔,”螺螄太太問道:“莫非換過老闆?”


    “菜圓子我沒有吃過,縣衙前陶阿大的糟缽頭,我沒有得病以前是吃過 的。去年臘月裏五哥從鬆江來了,還特為去吃過。人家做得興興旺旺的生意,


    為啥要換老闆?”“那末,”螺螄太太也極機警,知道七姑奶奶剛才的話,別 有言外之意,便即追問:“既然這樣子,你的話總有啥道理在裏頭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我是直性子;我們又同姊妹一樣。我或者說錯 了,你不要怪我。”


    “哪裏會!七姐,你這話多餘。”


    “我在想,做菜圓子,或者真的有啥訣竅;至於糟缽頭,我在想,你家 吃大俸祿的大司務,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說到材料,別的不談,光是從


    紹興辦來的酒糟,這一點就比陶阿大那裏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缽頭,決 不會比陶阿大來得差。然而,你說不及陶阿大的糟缽頭這是啥道理。”“七


    姐!”螺螄太太笑道:“我就是問你,你怎麽反倒問我?”“依我看,糟缽頭 還是當年的糟缽頭,羅四姐不是當年的羅四姐了。”七姑奶奶緊接著說:“四


    姐,我這話不是說你忘本,是說此一時,彼一時,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 來的,是說書先生講的一段故事,唐朝有個和尚叫懶殘——”


    講了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螺螄太太當然決不會覺得七姑奶奶有何諷 刺之意,但卻久久無語,心裏想得很深。


    這時瑞香已帶了小大姐來鋪排餐桌,然後將七姑奶奶扶了起來,抬坐 在一張特製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圍用錦墊塞緊,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費力


    便能坐直,前麵是一塊很大的活動木板,以便置放盤碗,木板四周鑲嵌五分 高的一道“圍牆”以防湯汁傾出,以不致流得到處都是。


    那張圈椅跟“小兒車”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係上“圍嘴” 以後,自嘲地笑道:“無錫人常說‘老小、老小’,我真是愈老愈小了。”


    “老倒不見得。”螺螄太太笑道:“皮膚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說著 便握住她的手臂,輕輕捏了兩下,肌肉到底鬆弛了。


    “是先吃圓子,還是先吃酒?”瑞香問道。 菜圓子,已經煮好了,自然先吃圓子;圓子很大,黃花累瓷飯碗中隻


    放得下兩枚,瑞香格外道地加一幾條火腿後,兩三片芫荽,紅綠相映,動人 食慾。


    “我來嚐一個。”七姑奶奶拿湯匙舀了一枚,噓口氣,咬了一口,緊接著 便咬第二口,欣賞之意顯然。螺螄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著放回圓


    子舀口湯喝,“瑞香,”她疑惑地問:“是三牌樓徐寡婦家買的?”“是啊!” 瑞香微笑著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內有蹊蹺,“你拿什麽湯下的圓子?”她問。


    “太太嚐出來了。”瑞香笑道:“新開一家廣東杏花樓,用它家的高湯下 的。”


    “高湯?” 在小館子,“高湯”是白送的;肉骨頭熬的湯,加一匙醬油,數粒蔥花


    便是。這樣的湯下菜圓子能有這樣的鮮味,螺螄太太自然要詫異了。


    “杏花樓的高湯,不是同洗鍋水差不多的高湯;它是雞、火腿、精肉、 鯽魚,用文火熬出來的湯,論兩賣的。”“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說徐


    寡婦的菜圓子有這樣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別巴結我,不過我反而吃不出當年的味道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頂商人胡雪岩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高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高陽並收藏紅頂商人胡雪岩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