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沒有話了,福七克在翻譯示意之下,起身告辭。李勉林雖被留了 下來,但從頭到底沒有能容他說一句話,內心萬分不悅。


    至於左宗棠將李勉林留了下來,是要談半公半私的事。不過私事倒也 不是他的個人之私,是為了曾國藩的小女婿聶規緝。


    原來曾國藩的歐陽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長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 世的有兩子五女,長子紀澤,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


    為國藩所看重,後來襲封侯爵,以欽差大臣出使西洋,與郭嵩燾都是真正懂 洋務的大才。


    次子紀鴻中舉以後,會試一直不利;曾國藩也知道“場中莫論文”,考 試要碰運氣,但功名這念,橫亙胸中;期望亦未免過切,總說他的次子不用


    功。偏偏運氣也真壞,直到曾國藩去世,始終是個舉人,以後也一直沒有能 夠中進士,與長兄相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於在京鬱鬱以終,身後還是左


    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紀鴻來,他的姐妹們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兇, 有的丈夫沒出息。


    曾國藩持家極嚴,說他見過許多名門之女,貪戀母家富,往往不肯在 夫家盡子婦之道,到後來都無好結果,因此他的女兒雖都遇人不淑,但因曾


    國藩不許她們歸寧,隻好在夫家受罪,個個都是終日以淚洗麵。其中四小姐 嫁得不錯,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國藩生前常說,他的“坦運不佳”。


    六小姐是取小的女兒,湖南人稱為“滿小姐”,名叫曾紀芬,她是曾國 藩去世後才嫁的。本來由她叔叔“九帥”作媒,許婚於衡山聶家,定在同治


    十一年出閣。不意就在這年二月初,曾國藩中風歿於兩江總督任上;到得服 滿已是光緒年間。


    曾紀芬的夫婿聶規緝,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 但聶規緝卻連個舉人都沒有考上,以致於隻能混個小差使;他有個姐夫為先


    前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委為“籌防局總辦”,聶規緝單身跟到江寧,在籌防局 當差,隻得八兩銀子的車馬費,但卻要接眷;原來聶規緝到了江寧,才知道


    曾國藩真是門生故吏滿天下,將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滿小姐”這個“頭銜” 搬出來,在裙帶上著實能拖出來一點好處,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紀芬照她丈夫的囑咐,由湖南坐船經武昌時,特為去拜見湖 廣總督李瀚章的夫人,稍為談一談丈夫的境況,聶規緝立即被委為湖南督運


    局駐江寧的委員,月支津貼五十兩,日子過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劉坤一的手,到了江寧不久,便將曾紀芬接到總督衙門 敘舊,曾國藩生在嘉慶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歲,因而以叔父自


    居。左宗棠在曾國荃克江寧後,與曾國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問,但當左 示棠奉命西征,曾國藩命湘軍劉鬆山相助,大為得力,這使得左宗棠大為感


    動,而況平生功名,關鍵所在是曾國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獨當一麵收復浙 江,與曾氏兄弟同時封爵。拜相封侯,位極人臣,飲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


    曾國藩;所以表麵上倔強如昔,仍舊處處要批評曾國藩,私底下的態度,卻 已大為改變,曾國藩歿後,他致送的輓聯,道是:“謀國之忠,知人之明,


    自愧不如元輔”,這等於認輸,以左宗棠的性情來說,是很難得的事。


    至於照應曾國藩的後人,是為了要證實他的輓聯中的下一句:“同心若 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與曾國藩是為國事而爭,私交絲毫無損。


    特別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種將朋友的女兒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愛屋及烏, 對聶規緝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營務處的差使,每天中午會食,一定找聶規


    緝;對他的肯說實話、留心西學,頗為讚許,有心要培植他。


    這回左宗棠出省閱兵,聶規緝作隨員,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 意相問:“勉林,你跟聶芸台熟不熟?”李勉林各州興銳,早年曾替曾國藩


    辦過糧台,當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我當然很熟。”


    “那就再好沒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來當你的會辦。”


    “大人眷念故人,要調劑調劑聶仲芳,這番至意,我們當然要體仰;我 想,每個月送地五十兩銀子薪水,仍舊在大人那裏當差好了。”


    左宗棠一聽愕然,“怎麽,勉林,”他問:“你不歡迎聶仲芳?”


    “不敢欺大人,聶仲芳在大人那裏,親自教導督責,他不敢越軌;到了


    我這裏,也許會故態復萌。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我不便說他,耽誤了公事, 大家不好。”


    這一說,原來有些生氣的左宗棠,心平氣和地問說:“你說他‘故態復 萌’,請問,是什麽故態?”


    “聶仲芳是紈絝,他比滿小姐小三歲,光緒元年成婚;到光緒四年,才 廿四歲,已經娶了姨太太。”


    “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個早就遣走了。”左宗棠問:“還有呢?”


    “還有,曾劼剛那年奉派出使英、法兩國,二小姐的故爺陳鬆生與聶仲 芳都想跟去當隨員,結果劼剛帶了陳鬆生,沒有帶聶仲芳。劼剛路過上海的


    時候,我問他同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剛說:我帶了他去是個累。又說:


    “你看了我的日記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說:“他們郎舅至親,尚且如此,大 人倒想,我怎麽敢用他?”


    “喔,”左宗棠問:“你看了劼剛的日記沒有呢?”“看了。”


    “日記中怎麽說?”


    “我錄得有副本,回頭送來給大人看。”


    “好!請你送來我看看。” 李勉林答應著,一回去馬上將曾劼剛日記的副本,專程送到天後宮行


    轅。左宗棠燈下無事,細細看了一遍,其中有兩條對聶規緝的批評不好,一 條記於光緒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報,知聶仲芳乖張已甚,季妹橫被淩折,


    憂悶之至。”這是家務,清官難斷,另外有一條記於當年九月十五日,說他 不用聶仲芳的原因:“午飯後,寫一函答妹婿聶仲芳,阻其出洋之請,同為


    妹婿,挈鬆生而阻仲芳,將來必招怨恨,然而萬裏遠行,又非餘之私事,勢 不能徇新戚之情麵,苟且遷就也。鬆生德器學識,朋友中實罕其匹,同行必


    於使事有益。仲芳年輕而紈絝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無一長,又性根無定, 喜怒無常,何可攜以自累,是以毅然辭之。”


    左宗棠心想,這不是什麽不可救藥的毛病。如果當時聶規緝如曾紀澤 所言,現在看來卻無此毛病,正好說明此人三四年以來,力矯前失,肯求上


    進。李勉林在製造局有許多毛病,怕落在聶規緝眼中,故而拿曾劼剛作擋箭 牌,不必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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