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麵掀被,一麵問道:“在哪 裏?”


    “先到我師娘那裏,一番皇曆,恰好是宜於進屋的好日子,決定此刻就 回新居。師娘著我來通知胡先生。”


    於是胡家母子夫婦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嗚咽不止;還有 七姑奶奶在一旁陪著掉淚。好不容易一個個止住了哭聲,細敘別後光景,談


    到悲痛之處,少不得又淌眼淚;就這樣談了哭、哭了談;一直到第三天上, 胡老太太與胡雪岩的情緒,才算穩定下來。


    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處 處要她指點照料。


    但是隻要稍微靜了下來,她就會想到阿巧姐;中年棄婦,棲身尼寺, 設身處地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時會自驚:不要阿巧姐尋了短見了?這種不安,與日俱增; 不能不找劉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緊!”劉不才答說,“我跟蕭家驥去一趟,看情形再說。” 於是找到蕭家驥,輕車熟路,到了白慶庵;一叩禪關,來應門的仍舊


    是小音。


    “喔,蕭施主,”小音還認得他,“阿巧姐到了寧波去了!”這個消息太突 兀了,“她到寧波去做什麽?”蕭家驥問。“我師父會告訴你。小音答說,“我


    師父說過,蕭施主一定還會來,果然不錯。請進,請進。”


    於是兩人被延入蕭家驥上次到過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盞茶的工夫, 了塵飄然出現,劉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塵師太,”蕭家驥為劉不才介紹,“這位姓劉,是胡家的長親。”


    “喔,請坐!”了塵開門見山地說,“兩位想必是來勸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聽小師太說,她到寧波去了?可有這話?”“前天走的。去覓歸 宿去了。”


    蕭家驥大為驚喜,“了塵師太,”他問,“關於阿巧姐的身世,想來完全 知道?”


    “不錯!就因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勸她到寧波去的。”“原來是了塵 師太的法力無邊,勸得她回了頭!”劉不才合十在胸,閉著眼喃喃說道:“大


    功德,大功德!” 模樣有點滑稽,了塵不由得抿嘴一笑;對劉不才仿佛很感興味似的。


    “的確是一場大功德!”蕭家驥問道:“了塵師太開示她的話,能不能告 訴我們聽聽?”


    “無非拿‘因緣’二字來打動她。我勸她,跟胡施主的緣分盡了,不必 強求。當初種那個因,如今結這個果,是一定的。至於張郎中那麵,種了新


    因,依舊會結果;此生不結,來世再結。塵世輪迴,就是這樣一番不斷的因 果;倒不如今世了掉這番因緣,來世沒有宿業,就不會受苦,才是大徹大悟


    的大智慧人。”了塵接著又說:“在我養靜的地方,對榻而談,整整勸了她三 天,畢竟把她勸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劉不才說。“不是大智慧人 遇著大智慧人,不會有這場圓滿的功德。”“劉施主倒真是辯才無礙。”了塵


    微笑著說,眼睛一瞟,低頭無緣無故地微微笑著。


    “了塵師太太誇獎我了。不過,佛經我亦稍稍涉獵過,幾時得求了塵師 太好好開示。”


    “劉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隨時請過來。”


    “一定要來,一定要來!”劉不才張目四顧,不勝欣賞地,“這樣的洞天 福地,得與師太對榻參禪;這份清福真不知幾時修到?”


    了塵仍是報以矜持的微笑;蕭家驥怕劉不才還要嚕囌,趕緊搶著開口:


    “請問了塵師父,阿巧姐去了還回不回來?”“不回來了!”


    “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帶到了寧波?”


    “不!她一個人先去。張郎中隨後會派人來取。”“張郎中派的人來了, 能不能請了塵師太帶句話給他,務必到阜康錢莊來一趟。”


    “不必了!”了塵答說:“一了百了,請蕭施主回去,也轉告胡施主,緣 分已盡,不必再自尋煩惱了。”


    “善哉!善哉!”劉不才高聲念道:“‘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 人!’”


    見此光景,蕭驥心裏不免來氣;劉不才簡直是在開攪。一賭氣之下, 別的話也不問了,起身說道:“多謝了塵師父,我們告辭了。”


    劉不才猶有戀戀不捨之意,蕭家驥不由分說,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細說經過,古應春夫婦喜出望外;不過七姑奶奶猶有怏怏


    不樂之意,“欠還應該問詳細點!”好略有怨言。這一下正好觸動蕭家驥的怨 氣,“師娘,”他指著劉不才說,“劉三爺跟了塵眉來眼去弔膀子,哪裏有我


    開口的份?”接著將劉不才的語言動作,描畫了一遍。


    古應春夫婦大笑;七姑奶奶更是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劉不才等他們笑 停了說:“現在該我說話了吧?”


    “說,說!”七姑奶奶笑著答應,“劉三叔,你說。”“家驥沉不住氣,這 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塵去‘參禪’,有多少話不好問她?”


    “對啊!劉三叔,請你問問她,越詳細越好。”古應春當時不曾開口;過 後對劉不才說:“你的話不錯,‘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小爺


    叔跟阿巧姐這段孽緣,能夠有這樣一個結果,真正好極!不必再多事了。劉 三叔,我還勸你一句,不要去參什麽禪!”


    “我原是說說好玩的。”


    第八章


    左宗棠從安徽進入浙江,也是穩紮穩打,先求不敗;所以第一步肅清 衢州,作為他浙江巡撫在本省境內發號施令之地,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腳跟,左宗棠進一步規取龍遊、蘭溪、壽昌、淳安等地, 將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區的長毛,都攆走了;然後在十一月下旬,攻


    克了新安、信安兩江交會的嚴州。 由此虎過山高水長的嚴子陵釣台,沿七裏瀧湖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間


    進圍杭州南麵的富陽;距省城不足百裏了。錢塘江南麵,洋將德克碑的常捷 軍;丟樂德克的常安軍,在不欠以前,攻克紹興,接著,太平軍又退出蕭山。


    整個浙江的東西南三麵,都已肅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也就是杭州以北, 太湖以南,包括海寧、嘉興、湖州在內的這一片活土,仍舊在太平軍手裏。


    這時,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浙江巡撫由曾國荃補授,他人在金陵城 外,無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為了報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誰都看


    得出來,杭州克復是遲早間事。 那時攻富陽、窺杭州的主將是浙江藩司蔣益澧。左宗棠本人仍舊駐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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