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道:“如此便又是個孝子了。大凡孝父母的必有血性,待朋友必是好的。”芝芯說:“朋友亦尚有好的,但見我沒了錢,便不像從前到我家一日二次豁拳吃酒的高興,就絕跡不來了。並那與我說得來的,反與我那親戚同了一路,編排我不是,在背麵說壞話。我兄弟又怨我了不得。可憐我當時以坐了館不能分身,到行自已拿了銀錢,出入的銀錢便弄得我九死一生。”先生道:“難道人不知你行中有錢存放麽?”芝芯道:“人總疑心我無錢。”先生道:“我亦疑心。”芝芯聽了便說:“我若無錢將人送禮我便……”


    先生聽到這句,便知芝芯急了要發咒,隻得說:“罷了,罷了,我們總是為時文所誤,不知世情之艱險。然則今日你要到哪裏去?”芝芯道:“我有個學生做饒州浮梁縣厘卡上委員,我去尋學生。學生送了我八十元,因從這路回來,不想就遇見了你。我打算過了明年到蘇州去。”


    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苦蓮娘喪夫失業 老學究訪舊投親


    卻說芝芯說要到蘇州去,先生說:“又有什事?”芝芯說:“我已無錢用,要借筆墨餬口,因至外間撞撞機緣。”先生道:“你是有本事不怕的。我在外間閱歷一番,很曉得時文害人處,我不敢出門幹事,隻好在常山、玉山兩處小地方撞撞機會。”二人說完便睡著。


    次早,芝芯便辭了先生過山去了,這先生起來,送芝芯出店迴轉來。算算三個月薪俸快用盡,又要謀一條生路才好。於是,這日便奔進玉山城裏來。


    剛走至玉山東門口,離城尚有二裏路的地方,見有一個廟,廟中聚了一群人在那拆字先生攤上,要令那拆字先生寫絕賣田契,一共七、八張,有一張契底做樣子。拆字先生說:“你契太多,我一時寫不及。”那一群人說:“我今日就要兌債的,你答應我寫得及,我才肯分中資與你,你為何又說寫不及?”


    正在鬧時,先生聽得,走進廟便說:“我與你們寫寫好麽?是哪家的契你說與我聽可好麽?”眾人見問,便丟了那拆字先生,一齊拿了筆硯,拉了先生,移了一張桌子出來,說:“這先生寫寫亦好。你要問這賣產業的姓名麽,你寫,好說與你聽。”


    先生聽了便照樣寫。先生寫字是快的,不多時寫完,眾人便說:“這家人是與浙東一個做廣東鹽運使姓魏的結親的,現在這家人,家主姓陳名亮軒,於今年中,三月中旬死了。他有個孫予娶的親便是才說的,那浙東人做過廣東鹽運使的孫女,這孫子名叫芰亭,娶親隻一年,今又死了。家中欠人家的債多,因此變了產業完債。”


    先生聽了說;“卻原來我這女學生嫁在這裏。”問眾人:“住何處?我與芰亭兄妻子有世誼的,要去看看她。”眾人便指了一條路,又告訴了如何門向,先生便照眾人所說尋去。


    且說阿蓮自嫁了陳家,她姑婆即前日將阿蓮收回家的那個陳小姐。不上一年,聽得她丈夫在外遊幕,病死在營盤中,小姐聽見凶信,路遠不能搬靈,日夜啼哭,不多時亦病死在娘家。接著連亮軒又去世。芰亭與阿蓮成親後卻也生了個兒子,名碩泉,就得了瘟疫症,隻七日亦死。可憐阿蓮年輕,迭遭大故,又腳小,在家時到書館且要人背,逃反時亦是雪花背的,且肌骨柔脆,哪能吃得苦住。自她太公、姑婆、丈夫三人死後,阿蓮便舉目無親,家中因連年死人虧空了四、五千元,亮軒做官時宦囊本不多,又被芰亭的父親名叫世紳在世時又耗去一小半,故芰亭死後,盡將田產業賣了。幸得阿蓮雖腳小不能做別事,於文理上固是通通的。但女子雖通文理,不閱歷世情亦是無用。


    這日,賣田時已被剛才這一群人打了夾板去,阿蓮全然不知。是時,阿蓮在家隻一人,不便雇男僕,隻雇一乳媼,就是乳碩泉的。阿蓮手頭亦拮據,幸虧三代靈柩五七外即安葬。但是,主僕兩人同住,又有碩泉帶在懷中不覺離手,又隻剩得這點骨肉,阿蓮是自然愛惜,便將碩泉交託與乳媼,不令乳媼到廚房做事,阿蓮自己去做。誰知,阿蓮心裏想做,無奈力不能行,一味死掙,心裏又痛,便覺五心發熱。飯雖煮好,便點粒不能吃,見了床和身便倒。皮肉又嫩,遇著起凍時,兩手便生凍瘡,手背開裂如水紋一般。遇著熱天,周身生痱子,密密層層不能著指。有時做得脫了形,一病便是二、三月。阿蓮心想:“自知做不得,無奈家中無錢,又不能再雇女僕。”隻得拚命做,便做得一身皆病。


    看官知道,此種女子皆是小時,裹小腳時不便行動,於是,筋也柔了,骨亦弱了,寒暑便不能耐了。到得大時,筋骨已定,便一些苦吃不住,若勉強掙紮,即不生病,做事亦覺十分吃力,皆是小時不習勞之故。可知,女子小時不必與她裹腳,學學粗事,筋骨堅固,到大時,便風寒暑濕皆能抵禦,不至如此吃苦了。


    且說,這孔先生來尋阿蓮,尋阿蓮門便去叩門。不料,阿蓮自己來開門,見了麵,先生不認得,原來,阿蓮生了滿頭熱瘡,阿蓮卻認得早日從過讀書的先生,未叫出“先生”二字,那眼淚早已流下來。先生仔細認認才問:“妳這人可不是魏小姐麽?”阿蓮說:“何嚐不是,先生不認得,我是離死不遠了。”


    阿蓮便請先生裏邊坐。先生見她家如此情形,四處皆掛孝,又見她一人,房子又是大大的,便知她已出嫁,丈夫死過了,不便問。誰知阿蓮自逃難時說起,一五一十直說到丈夫已死,自己不能吃苦,日日生病的說話,說了一遍。一路說,一路哭,先生隻得用言語安慰她,便問:“今日妳家兄弟好麽?”


    阿蓮便又將鏡如到這裏看過,華如中了兩榜,捐了知府,水如已討親,惟有月如未娶的說話,又細細說了一遍。先生聽了便想:“想時文卻是有法的。華如當時說我:‘不善變化即不能中。’此話果被他說得著。何不如我也到江蘇尋他去。”自此便存心到江蘇。


    當下,先生敘談了半天,亦不見有茶來,便知她家無下人,即想要走,阿蓮說:“先生不要去,我尚有要話與先生商議。”先生便問:“何事?”阿蓮說:“我在此無依無靠,現在變產還債,完了清。先生是熟人,送我回去與兄弟們同住,靠靠他們。這裏屋,現在有人,還了債,保諸事成了,我即動身。”先生聽了心想:“無處安身,在此處暫且俟俟機會看。”因此答應了。


    過了數日,阿蓮對先生說:“我的債已還清,住屋亦成交了。所有家中什物,我隻檢些搬得動、少不得的東西帶了去,其餘,盡賣與住屋的人。現在我已收拾好,明日好動身。”先生本來一人來,並無行李,是說去就去的,聽了阿蓮話說:“亦好。”又說:“這裏到我們處要轎子。”阿蓮道:“自然,現在轎子已雇了。”


    原來,阿蓮將家產交盡,尚有千金放在身邊。攜了乳媼,叫先生亦坐上轎,走在後頭,帶了三擔行李,便回家中來。這邊兄嫂見麵,見過的雪花、玉英、月娥及兄弟四人均不認得,皆說小姐何病得這般。又見她渾身重孝,又見她一進門便哭,又見她帶了一個外甥尚未周歲亦是穿孝,便知他妹子是守寡了。大家對她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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