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程魚門雲:“時文之學,有害於古文;詞曲之學,有害於詩。”餘謂:“時文之學,不宜過深;深則兼有害於詩。前明一代,能時文,又能詩者,有幾人哉?金正希、陳大士與江西五家,可稱時文之聖;其於詩,一字無傳。陳臥子、黃陶庵不過時文之豪;其詩便有可傳。《荀子》曰‘藝之精者不兩能’也。”


    五五


    黃陶庵先生,性嚴重,館牧齋家,不肯和柳夫人詩。然其詩,極有風情。《竹枝歌》雲:“東湖西湖蓮菌開,一日搖船采一回。蓮葉田田無限好,隻因曾見美人來。”“柳條不係玉蹄腡,拗作長鞭去路斜。春色也隨郎馬去,妝樓飛盡別時花。”


    五六


    戊申春,餘阻風燕子磯,見壁上題雲:“一夜山風歇,僧掃門前花。”又雲:“夜聞櫟代聲,知有孤舟泊。”喜其高淡,訪之,乃知是邵明府作。未幾,以詩見投,長篇不能盡錄。記《竹枝》雲:“送郎下揚州,留儂江上住。郎夢渡江來,依夢渡江去。”“若耶湖水似西泠,蓮葉波光一片青。郎唱吳歌儂唱越,大家花下並船聽。”又夢中得句雲:“澗泉分石過,村樹接煙生。”皆妙。邵名帆,字無恙,山陰人。


    五七


    許子遜先生有女孟昭;《寒夜曲》雲:“金剪生寒夜漏長,玉人縴手懶縫裳。素娥偏耐秋光冷,肯照鴛鴦瓦上霜?”江賓穀有室陳氏;《哭某夫人》雲:“忽駕青鸞返碧虛,瓊花吹折痛何如?修文應是才人盡,徵到嫦娥舊時書。”


    五八


    明季誤國臣馬、阮,皆庸人也,奸而不雄,較之曹操,直奴才耳!宿遷女子倪瑞璿嘲之雲:“賣國仍將身自賣,奸雄兩字惜稱君。”《憶母》句雲:“暗中時滴思親淚,隻恐思兒淚更多。”


    五九


    綏安孝廉諸邦協,值耿逆之變,率家人避兵石窠寨。賊兵過索犒,不與;怒焚其寨,全家灰沒。族人國樞哭以詩雲:“三年抗節萬山行,密箐深林母子並。誰遣多生逢浩劫?直教一死重移名。闔門眥決朝探磧,枯骨灰飛夜請兵。青草年年寒食路,招魂惟有杜鵑聲。”


    六o


    閩人崔眾十三歲,有《遇雨》一絕雲:“葉香亂打冷霏霏,輿夢尋秋雁影稀。煙雨滿溪行不了,渡頭扶傘一僧歸。”雅有畫意。


    六一


    堇浦先生曰:“馮鈍吟右西崑而黜西江,固矣!夫西崑沿於晚唐,西江盛於南宋;今將禁晉、魏之不為齊、梁·,禁齊、梁之不為開元、大曆,此必不得之數。風會流傳,人聲因之,合三千年之人,為一朝之詩,有是理乎?二馮可謂能持詩之正,未可謂遂盡其變者也。”


    六二


    吾鄉多才女。河督吳公樹屏,有女名苕華;《留別淮陰官署》雲:“三載依依玉鏡前,舊梳妝處最相憐。不知今後紅窗裏,又是何人點翠鈿?”《古鏡》雲:“閱世興亡疑有眼,辨人好醜總無聲。”


    六三


    山陰古無吼山,因採石者屢鑿不休,遂成一小湖。遠望山如列城;山頂種禾麥;中開一洞,搖船而入,別有天地。大魚長一二丈者,紛然遊泳。邵無恙誦某“船進有魚聽”五字,以為貼切。餘曰:“方宮保泊嶽州,亦有句雲:‘莫使火驚孤雁宿,且吟詩與大魚聽。,”


    六四


    羅兩峰誦人《孔廟》詩雲,“陽虎可能同麵目,祖龍空自倒衣裳。”顧立方《法藏寺》雲:“拂衣人柳碧,覆瓦佛桑青。”以“龍”對“虎”,以“人”對“佛”,皆工對也。孔廟著筆尤難。


    六五


    滿洲永公名福,字用五,守湖州。作《吳興竹枝》雲:“香雪西崦處處栽,終朝結社賞梅來。兒家門戶敲不得,留待月明人靜開。”“練裙如雪浣中單,二月風多草色寒。片雨過窗紅日現,家家樓上曬衣竿。”公禮賢愛士,蒙見訪杭州,於公事如麻時,苦留宴飲。遣人以手板到大府處,乞假談詩。


    六六


    《漫齋語錄》曰:“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餘愛其言,每作一詩,往往改至三五日,或過時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解。朱子曰:“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黃山穀詩,費許多氣力,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詩投餘。餘不解其佳。汪曰:“某詩須傳五百年後,方有人知。”餘笑曰:“人人不解,五日難傳;何由傳到五百年耶?”


    六七


    吾鄉沈方舟用濟,詩宗老杜。常來金陵,與姚雨亭、袁古香諸人唱和。餘宰江寧時,先生已老,不復來矣。杭人有謀梓其詩者,托餘訪之歸愚尚書。尚書雲:“聞其全稿藏張少弋家。”少弋已亡,竟難搜葺。雨亭之子記其《留別》雲:“青尊斷送流光易,白社重尋舊雨難。”自此永訣。


    六八


    青田才女柯錦機,有宣文夫人之風;絳幃問字者數十人。同鄉韓太守錫胙猶及見之。誦其《送夫應試》雲:“劍匣書囊自檢詳,冬裘夏葛賦行裝。西風忽送來朝別,明月休沉此夜光。見說試文容易作,須知客感最難防。莫誇司馬題橋柱,富貴何如守故鄉?”《調郎》雲:“午夜剔銀燈,蘭房私事急。薰蕕郎不知,故故偎儂立。”又雲:“合線煩君申食指,拾釵為我屈儒躬。”《自題小像》雲:“焚香合受檀郎拜,一幅盤陀水月身。”


    六九


    汪大紳道餘詩似楊誠齋。範瘦生大不服,來告餘。餘驚曰:“誠齋一代作手,談何容易!後人嫌太雕刻,往往輕之。不知其天才清妙,絕類太白;瑕瑜不掩,正是此公真處。至其文章氣節,本傳具存;使我擬之,方且有愧。”


    七o


    王弁州推尊李於鱗,而弁州之才,實倍於李。予愛其《短歌》數句雲:“不必名山藏,不必千金懸。歸去來,一壺美酒抽一編,讀罷一枕床頭眠。天公未喚債未滿,自吟自寫終殘年。”《棄官》雲:“人生求官不可得,我今得官何棄之?六月繡襦黃金垂。,行人拍手好威儀。與君說苦君不信,請君自衣當自知。”本傳稱先生論詩,嗬斥宋人;晚年臨終,猶手握《蘇子瞻集》。此二詩,果似子瞻。


    七一


    嚴滄浪借禪喻詩,所謂“羚羊掛角”,“香象渡河”,有神韻可味,“無跡象可尋”。此說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阮亭奉為至論,馮鈍吟笑為謬談:皆非知詩者。詩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種境界。如作近體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斷不能得弦外之音、甘餘之味:滄浪之言,如何可詆?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禪喻,自當天魔獻舞,花雨彌空,雖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顯“渡河”、“掛角”之小神通哉?總在相題行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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