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


    餘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鐫:“永樂六年,古剌國熬造,重一斤十三兩。”五十年來,分量如故。鑽開試水,其臭香、色黃而濃,裏麵皆黃金包裹:方知水歷數百年而分量不減者,金生水故也。《池北偶談》:“左蘿石《詠古剌水》雲:‘瓶中古刺水,製自文皇年。列皇飲祖澤,旨之如羹然。’又曰;‘再拜嚐此水,含之不忍咽。”似乎古刺水可飲也。明人《宮詞》雲:“聞道內人新浴罷,一杯古刺水橫陳。”似乎宮人浴罷染體之水也。厲太鴻詩曰:“一灑羅衣常不滅,氤氳願與君恩終。”又似乎熏灑衣服之用矣。三君子者,不知何考耶。嚴分宜籍沒時,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人以為奇。則此水之貴重可知。


    六o


    骨董家相傳:雨過天青色磁,始於柴世宗。按晚唐早有之。陸龜蒙詩曰;“九天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六一


    宋人詞雲:“斜陽何處最消魂?樓上黃昏,馬上黃昏。”陳古漁《詠月》雲:“閨中少婦關山客,樓上無眠馬上看。”《清波雜誌·詠望後月》雲:“昨夜三更後。,嫦娥墮玉簪。馮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本朝楊文叔先生《詠十六夜月》雲:“休言三五團圓好,二八嬋娟更可憐。”《玉壺清話·詠新月》雲:“一二初三四,蛾眉影尚單。待奴年十五,正麵與君看。”近人方子雲《詠新月》雲:“宛如待嫁閨中女,知有團圓在後頭。”心思之妙,孰謂今人不如古人耶?


    六二


    前朝廣東惠州,有蘇神童《詠月》三十首。其最佳者:《初一月》雲:“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卻於無處分明有,渾似先天《太極圖》。”《初二月》雲:“三足金烏已斂形,且看兔魄一絲生。嫦娥底事梳妝懶?終夜蛾眉畫不成。”《初三月》雲:“日落江城半掩門,城西斜眺已黃昏。何人伸得披雲手,錯把青天搦一痕。”《初四月》雲:“禁鼓才聞第一敲,忽看新月掛林梢。誰家寶鏡新藏匣?蓋小參差掩不交。”《十八月》雲:“二九良宵此夜當,鏡輪雖破有餘光。勸君夜飲停杯待,二鼓初敲管上窗。”《二十一月》雲:“破鏡緣何少半規,陽精倒迫若相催。弓弦過滿知何似,正是彎弓欲射時。”《二十二月》雲:“三更半夜未成眠,殘月今宵正下弦。若有遠行人早起,也應相伴五更天。”神童年十四而卒。人問;“幾時再生?”應聲曰:“五百年。”


    六三


    吳雲岩殿撰,在潮州眷一妓。妓持紙乞詩,吳書一絕雲:“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此妓聲價頓增,人呼“狀元嫂”。


    六四


    譚默齋進士掌教嶺南。其同年謝興士新納寵,不肯告人。譚寄詩調之,雲:“玉指丹唇鴉髻盤,東山絲竹妙吹彈。定知鍾得夫人愛,簾卷常教太傅看。”謝笑曰:“既吾家有此故事,敢不自首?”譚著《楚庭稗珠錄》,皆遊黔、粵所得。自序雲:“人有到南海得大蟻尺許者,漬鹽帶歸,以誇示人。東坡食蠔而甘,戒其子勿告人,慮有公卿謀謫南海,以奪其味者。餘為此書,當蟻以誇人,不學東坡之饞,慮人奪味也。”其言甚雋。譚名萃。


    六五


    杜雲川太史,送周震夫之天長,仆馬俱已戒途。《口號》一首雲:“招尋有約竟何嚐,判袂匆匆語未遑。半晌花前嫌日短,”至第四句久停,乃疾書曰:“一帆江上到天長。”真巧對也!


    六六


    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後雅;否則俚鄙率意矣。太白鬥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若認以為真,則兩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僅存若幹?且可精選者,亦不過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美穀也,而必加舂揄揚簸之功;赤堇之銅,良金也,而必加千辟萬灌之鑄。


    六七


    用典一也,有宜近體者,有宜古體者,有近古體俱宜者,有近古體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宋喬子曠好用僻書,人稱“孤穴詩人”,當以為戒。或稱予詩雲:“專寫性情,不得已而適逢典故;不分門戶,乃無心而自合唐音。”雖有不及,不敢不勉。


    六八


    高青丘笑古人作詩,今人描詩。描詩者,像生花之類,所謂優孟衣冠,詩中之鄉願也。譬如學杜而竟如杜,學韓而竟如韓:人何不觀真杜、真韓之詩,而肯觀偽韓、偽杜之詩乎?孔子學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學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義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學杜者;今其詩集,都是別樹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鮑兩家;而集中亦絕不相似。蕭子顯雲:“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陸放翁曰:“文章切忌參死句。”黃山穀曰:“文章切忌隨人後。”皆金針度人語。《漁隱叢話》笑歐公“如三館畫筆,專替古人傳神”,嫌其描也。五亭山人《嘲鸚鵡》雲:“齒牙餘慧雖偷拾,那識雷同轉可羞。”又曰:“爭似流鶯當百囀,天真還是一家言。”


    六九


    人莫不有五官百體,而何以男誇宋朝,女稱西施?昌黎《答劉正夫》雲:“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皇甫持正亦雲:“虎豹之文必炳,珠玉之光必耀。”故知色彩貴華也。聖如堯、舜,有山龍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瓊樓玉宇之號。彼擊瓦缶、披短褐者,終非名家。


    七o


    老學究論詩,必有一副門麵語。作文章,必曰有關係;論詩學,必曰須含蓄。此店鋪招牌,無關貨之美惡。《三百篇》中有關係者,“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是也。有無關係者,“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天天,母氏劬勞”是也。有說盡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


    七一


    鍾、譚論詩入魔,李崆峒作詩落套。然其佳句,自不可掩。鍾雲:“子侄漸親知老至,江山無故覺情生。”《慰人下第》雲:“似子何須論富貴,旁人未免重科名。”皆妙。李《遊黃曾嶺》雲:“搔首黃曾霄漢近,舊題應被紫苔封。”《舟飲》曰:“貪數岸花杯不記,已沖江雨纜猶牽。”《春暮》雲,“荷因有暑先擎蓋,柳為無寒漸脫綿。”俱有風味,不似平時闊落。


    七二


    乙未冬,餘在蘇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談久夜深。餘屢欲起,而孔苦留不已,曰:“小坐強於去後書。”予為黯然,問是何人之作。曰:“任進士大椿《別友》詩也。首句雲:‘無言便是別時淚’。”


    七三


    人有生而瀟灑者,不關學力也。傅玉笥先生有句雲:“鶯花日辦三春課,風月天生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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