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曾國荃在任湖北巡撫時曾經彈劾官文挪用公款的事。當時官文勢力很大,如果曾國荃自己手腳不幹淨,他怎麽敢以此為突破口攻擊官文?其後官文的黨羽佛爾國眷彈劾曾國荃,也沒說曾國荃貪汙。由此可知傳說之不實。


    通觀以上數層,我們可以確定,曾國荃雖然放縱部下搶掠,但自己在天京之劫中的收穫並不是特別巨大。平心而論,曾國荃畢竟是曾國藩的弟弟,也以“讀書人”自居。雖然對曾國藩的話每多違抗,但如果說他貪婪到不顧名節,喪心病狂,也不可想像。


    三


    那麽為什麽關於曾九暴富的傳說會滿天飛並且如此有鼻子有眼呢?


    其中一個原因是曾國荃那屢屢為曾國藩所批評的粗豪作風。


    曾國藩曾對趙烈文講過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


    鹹豐七年,他鄉居在家。紀澤之妻病,其母自省城來視,同時還要買高麗參。曾家人說,鄉僻無上藥,既自省垣來,何反求之下邑耶?對曰,省中高麗參已為九大人買盡。他初不信,派人探問,則果有其事。老九在省買高麗參數十斤,臨行裝一竹箱,令人擔負而走,人被創者,則令嚼參以渣敷創上,亦不知何處得此海上方!


    曾國藩多次批評曾國荃不拘小節,做事太拙,太過露財,容易貽人口實。比如為了造屋,他強買百姓家的大樹,花錢不少,結怨也多。“吾鄉中無大木,有必墳樹。或屋舍旁多年之物,人藉以為蔭,多不願賣。餘弟已必給重價為之,使令者則從而武斷之。樹皆鬆木,油多易蠹,非屋材,人間值一緡者,往往至二十緡,復載怨而歸。”


    曾國藩又說,曾國荃買田得地,強求整片結方,如若曾家田地中夾有他姓田地,必重價購致,“不願則強之”,“大遺口舌”。曾國藩感慨地說:“故湘中宦成歸者如李石湖、羅素溪輩買田何啻數倍舍弟,而人皆不以為言。舍弟則大遺口舌,其巧拙何蓋有如天壤者。”


    怎奈不論曾國藩怎麽苦勸,曾國荃就是不改,以致其貪名早已為湘軍上下所知。這些傳聞也通過種種途徑,傳到朝中那些關注湘軍一舉一動的人耳中。天京城破之後,曾國荃又做出這樣一件駭人聽聞之事:“嚐見沅師專弁入京,以八百金購箋紙,京中為之沸然。”


    花八百兩銀子買幾張信紙,這事,確實也隻有曾國荃能做得出來。而僅憑這一樁事,曾國荃的貪名,就可以為京中名公巨卿們所確認了。所以曾國荃所獲惡評極多,“世謂其既克江寧,洪楊軍中貨盡為所有”。


    第二個原因是曾國荃的兇殘。曾國荃賴以成名的法寶是“用錢如海,殺人如麻”。湘軍在天京的大屠殺,不過是曾國荃部一貫作風的沿繼,因為南京這座名城而更廣為人知而已。相當多的人對曾國荃的作風早已痛恨入骨,比如那個以剛正聞名的彭玉麟就曾建議曾國藩大義滅親,殺掉曾國荃。由此可見曾國荃的惡名如何深重。


    無論如何,天京之劫後,曾國荃的貪名惡名已經遍及天下,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對他充滿惡感。李鴻章說:“沅翁百戰艱苦,而得此地,乃至婦孺怨詛。”


    曾國藩提醒他注意名譽的那些規勸,此時看來成了先見之明。多年積累的不佳名聲,此時放大成“漫天箕口復縱橫”。早在天京之劫前,朝廷對他印象就很不好。同治二年曾國荃升任浙江巡撫後,本有單摺奏事之權,但當他上奏軍情時,居然遭到朝廷的批駁,以其尚未赴巡撫任,不準單摺奏事,以後如有事,仍由曾國藩轉奏,此事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難堪。攻陷南京後,他當天夜裏就興興頭頭上奏報捷,滿以為會討到頭獎,不料又挨當頭一棒。上諭指責曾國荃破城之日晚間,不應立即返回雨花台大營,以致讓千餘太平軍突圍,語氣相當嚴厲。這顯然是朝廷節外生枝,有意苛求。事情並不到此為止,數日之後,又追查天京金銀下落,令曾國藩迅速查清,報明戶部,以備撥用。尤其嚴重的是,上諭中直接點了曾國荃的名,對他提出嚴重警告:“曾國藩以儒臣從戎,歷年最久,戰功最多,自能慎終如始,永保勛名。惟所部諸將,自曾國荃以下,均應由該大臣隨時申儆,勿使驟勝而驕,庶可長承恩眷。”這無疑是說,曾國荃如不知禁忌,就難以“永保勛名”,“長承恩眷”了。寥寥數語,已經暗伏殺機。


    特別是處死李秀成之後,“群言益歡,爭指目曾國荃”,大家都紛紛譏評曾國荃。“國荃自悲艱苦負時謗,諸宿將如多隆阿、楊嶽斌、彭玉麟、鮑超等欲告去,人輒疑與國荃不和,且言江寧貨盡入軍中,左宗棠、沈葆楨每上奏,多鐫譏江南軍。”曾國荃心情極差,而老將多隆阿等人慾告退時,人們都疑心是與曾國荃不和,紛紛傳揚曾國荃在金陵發了多少財。左宗棠、沈葆楨上奏之時,也屢屢批評曾國荃部的軍紀。朝廷因此想令曾國荃離開軍營,又不想讓他赴浙江巡撫任。


    這幾次硬釘子,碰得暴脾氣的曾國荃大病一場。曾國藩隻好替他奏請開缺,回鄉調理。奏摺一上,朝廷立刻批準,這又給了曾國荃一次嚴重打擊。當曾國藩移駐江寧那天,曾國荃當著滿堂賓客的麵,大發怨言,使曾國藩狼狽萬狀,無地自容。後來對趙烈文回憶那天事說:“三年秋,吾進此城行署之日,舍弟甫解浙撫任,不平見於辭色。時會者盈庭,吾直無地置麵目。”


    不過,曾經幾度政海沉浮,曾國荃終於明白了老兄的苦心。我們閱讀曾國荃家書,可以明顯發現,從同治五年參劾官文闖了禍之後,他給曾國藩的信件,從文字到精神,都恭順了許多。同治五年十一月十一日致曾國藩信中說:


    承示引退之念宜熄,天道忌二宜儆,不肯認錯宜改,自當切記儆省。


    六年正月初九日又說:


    前日奉初二日手示,訓誨肫詳。悔字一訣,吉之所由生也。能站得住之謂立,能行得通之謂達,切實淺近,令人易於玩味。兄去年信內,隨時指點一二語,弟猶漫然不甚介意。今於憂患之後,一經提醒,始知一字一珠,均早誥誡於事端未發之先也。


    同治六年正月初十信,則大談黃老,竟是一副乃兄口吻:


    近觀世事,即色即空,旋生旋滅。老氏禍倚於福,福伏於禍之說,與聖人悔吝吉凶之理,互相發明,爭競之心稍平。而自強之焰亦漸減矣。進境乎,抑彌退乎?不自得而主,亦不得而知也。仍求兄隨時策勵為叩。


    經過數次重大挫折,再回想起曾國藩的重重教誨,曾國荃為人處事風格亦發生一大變化,這一變化頗類於曾國藩的中年變法。然而畢竟修養功夫相去太遠,所以他學曾國藩,可謂肖虎不成反類犬。曾國藩之變,是由純陽至剛成為剛柔相濟,以剛為主,如同好鋼淬過火,變得更加鋒利。而曾國荃卻是由魯莽、操切而變為圓滑、退縮,從當初那個闖進瓷器店的公牛,變成一個不思進取、明哲保身的老官僚,成天求神問卜,不幹正事。他晚歲任兩江總督,以清靜無為為旨,對外自稱“臥治”,人稱“國荃晚任江督,軟滑不治事,誠無足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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